预热|樊树志:晚明江南棉布在墨西哥挤占了西班牙货

图片

《重写晚明史》一套五本,樊树志著,中华书局2024年8月出版,定价698元

【导语】本周六26日举办的第169期文汇讲堂“上海文明探源:贯古通今向未来 上海6000年”进入第五期,将在闵行华漕镇赵家村的“王圻故里”·鹿鸣影苑举办《史学大家王圻与隐逸士人陈继儒——晚明以来上海士人的民本思想与创新开放》,由上海文史馆馆员熊月之主讲,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主任凌利中、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古代室主任叶舟共同圆桌对话。文汇报视频号等将直播。

此为讲座预热篇。此前已刊发《预热|手持王圻《三才图会》,会帝王问百事如入明朝》,重点介绍中国第一部百科全书式图录类书。

图片

10月26日下午,直播五平台

地理大发现后的全球经济带动了晚明的进出口贸易,源源不断流入中国的白银,作为“一般等价物”的硬通货,为晚明社会的银本位货币体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由于生丝、绸缎、棉布等商品的出口持续增长,这种“外向型”经济,极大地刺激了东南沿海地区商品经济的高度成长,它的载体就是多种类的商品集散中心——市镇,其规模与功能都不亚于县城。由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日本人全面介入中国的对外贸易,把原先主要面向国内市场的商品生产,转化为同时兼顾国内和国外两个市场。

这是晚明大变局中引人注目的现象。

从宋“苏湖熟,天下足”到明“湖广熟,天下足”

近世江南经济的高水平发展,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经历永嘉之乱、安史之乱,北方两次移民高潮,经过五代十国时期的割据局面,刺激了区域经济进一步开发,南唐、吴越尤为显著,太湖流域农业生产得到长足进步,宋朝时出现“苏湖熟,天下足”的现象,

宋金对峙时期,形成第三次移民浪潮,大约有500万北方移民迁入并定居于江南地区,为江南农业集约化经营奠定了基础。南宋政府为了维持与北方政权的对峙局面,必须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劝农政策成为当务之急。当时大批农书、劝农文陆续刊印,陈旉《农书》与楼《耕织图诗》的流行绝非偶然。在这种情况下,“苏湖熟,天下足”的形成,便不足为奇了。

进入明代,情况发生了变化。农业生产格局由先前的粮食作物为主,改变为经济作物为主,使得原先的“粮仓”逐渐转化为缺粮区。与此同时,另一个新的“粮仓”正在悄悄形成,那就是长江中游的湖广地区。

美籍华裔学者何炳棣1959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的《1368—1953中国人口研究》一书已经指出:占城稻的引进和水稻早熟品种的进一步发展,保证了两熟制(即“一岁再获”)的成功,南宋时,水稻早熟品种的传播范围还局限于浙江、江苏南部、福建和江西。在元明二代,早熟稻的栽种在西南各省和湖北、湖南也相当普遍,两湖从此成了中国的谷仓。”

大约在15世纪,湖广作为“天下粮仓”已成定局,所产粮食沿着长江而下,源源不断供应江浙各地。于是,“湖广熟,天下足”的格局,取代了“苏湖熟,天下足”的格局,形成了一个划时代的变化。

图片

陈敷的《农书》,详尽介绍养蚕缫丝等农事技巧

蚕桑、棉花压倒稻作,江南出现“工业化前的工业化”

原先曾经以天下粮仓闻名的苏州、湖州及其周边地区,由于商品经济高度成长,手工业、商业迅猛发展,促使农家经营的商品化倾向日益加剧,大量耕地改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如桑、棉之类),以适应市场不断增长的需求,江南农业结构发生变化——蚕桑压倒稻作,棉作压倒稻作,对蚕茧、棉花的深加工带动的手工业的飞速繁荣,于是出现了“早期工业化”。

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指出:“所谓早期工业化,指的是近代工业化之前的工业发展,使得工业在经济中所占的地位日益重要,甚至超过农业所占的地位。由于这种工业发展发生在一般所说的工业化(即以工业革命为开端的近代工业化)之前,因此又被称为‘工业化前的工业化’。”

在这种背景之下,江南明代的苏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成为国家财赋重地,是不言而喻的。

图片

上部为《南都繁会 图卷》局部   白银的大量流入,使得 中国江南地区出现了前 所未有的富庶和繁华 

湖丝市场化:“ 有力者雇人织挽,贫者皆自织”

太湖流域是传统的蚕桑丝织地区,号称“湖丝遍天下”。不仅是指各色丝织品行销天下,而且行销全世界。因而小规模的农家个体生产难以在数量与质量上有所突破,于是在丝绸业市镇上出现了以雇佣劳动为特征的手工作坊——机坊。乾隆《吴江县志》谈到绫绸业发展状况时指出:明代成化、弘治以后,“土人(指吴江本地人)亦有精其业者,相沿成俗,于是盛泽、黄溪四五十里间,居民乃尽逐绫绸之利,有力者雇人织挽,贫者皆自织”。

可见“有力者雇人织挽”的现象在明中叶已经出现,乾隆《盛湖志》称,盛泽镇受雇于机坊的雇佣劳动者——佣织及曳花——数量达数千人之多,可见机坊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与机坊配套的练坊(一作炼坊)、染坊、踹坊、轴坊也有大批雇佣劳动者,数量也相当之多。

与盛泽镇比邻的黄溪市,“雇人织挽”也蔚然成风,不仅形成“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雇佣关系,而且形成了固定的劳动力市场,有一技之长的机工,每天清晨“立长春、泰安二桥,以待雇织,名曰走桥,又曰找做”。生意繁忙时,机户为了招徕机工,往往百般迁就。到了生意萧条时,机坊减少雇工,劳动力过剩,那些“无人雇织”者,往往衣食无着,“沿途求乞以为常”。显然这些“佣织”虽有一技之长,却是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他们可以看作近代城市无产者的先辈,他们的出现,或许标志着江南市镇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

情况表明,在丝绸行业中,明清之际已经普遍使用雇佣劳动,由此而产生出颇具规模的劳动力市场。

机坊还把生丝交给农家妇女加工,称为络丝。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雇佣劳动,按照络丝数量的多少支付工钱(由一两三文增至一两六文),妇女一天劳动所得可以养活自己。与络丝相衔接的牵经、刷边、运经,都需要雇工操作。机坊不仅对于丝的整理极其讲究,而且对绸缎的花样也很考究。在织机花楼上的拽工(曳花儿)的操作都有板有眼:“机上有木架,谓之花楼,拽工坐其上。花样另有样本,业是者以世相传,需用时,向其家赁之。拽者随其样,两手扯拽,令开其丝,梭跳越而过,则丝浮而亮,凑合成花,无不毕肖。”分工如此细密,如此专业,无怪乎太湖周边市镇的丝绸巧夺天工,广受青睐。

图片

2024年8月,樊树志出席《重写晚明史》新书座谈会,200万字的书稿凝聚了他的志业

“以织促耕”:乌泥泾的黄道婆推动“棉花革命”

原产于印度河流域的棉花,最早由陆路与海路传入中国,然而长期停留于西北、西南边疆地区,对中原地区并无影响。真正传入中原尤其是江南地区,是在宋代以后。元代以降,这就不能不提到乌泥泾镇与黄道婆。

乌泥泾镇,位于上海县城西南二十六里,其旧址在今华泾镇北、长桥镇南,龙华乡东湾村一带。该镇兴起于宋代,是松江府上海县一个古老市镇。但那里土地贫瘠,要养活日益增多的人口并不容易。于是乡民另谋生路,从闽广一带引进棉花种子,广为栽培,因而乌泥泾畔成了松江府境内最早栽种棉花的地区。

这一切又和黄道婆密切相关。乌泥泾人黄道婆早年流落到海南岛崖州,学习了当地黎族的棉纺织技术,于元成宗元贞年间(1295—1297)返回故里乌泥泾,带回了当地的棉纺织技术,正如陶宗仪所说,她教农家妇女“做造扞弹纺织之具,至于错纱配色,综线挈花,各有其法。”成果是十分明显的。所谓“崖州被”就是海南岛崖州的一种特色花布,成为远近闻名的畅销产品。见诸文献的还有“番布”,松江棉布的各种品种,都是由“番布”演化而来的。可见乌泥泾对于松江以及江南棉纺织业的兴起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从乌泥泾起步的棉花种植和棉纺织业,导致松江府境内农业经济和农家经营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一方面,棉花种植超过了传统的稻谷种植,即所谓“棉作压倒稻作”,出现了“棉七稻三”乃至“棉九稻一”的格局。另一方面,棉花种植以及对棉花的深加工——纺纱织布,为农家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成为主要的经济来源——“衣食全赖此”。无怪乎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要称之为“棉花革命”。

明中叶以降,棉花种植逐渐由冈身以东向冈身以西推移,由松江府向北向西向南推移,至昆山、嘉定、海盐、平湖,形成“以织助耕”的浓厚市场色彩。

小小的鹤王市,每年棉花的外销量价值白银数十万两,足见商品化程度之高。农家从事纺纱织布,一天的劳动所得,足以赡养八口之家,还有富余。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根据吴承明的估计,明代后期江南棉布的输出量约为每年1 500—2 000万匹。范金民的估计是,明代后期松江府棉布年产量2 000万匹,松江以外地区棉布年产量500万匹,总计2 500万匹。

图片

黄道婆纪念馆

“绫布二物,衣被天下”:出土棉布成抢手货

崇祯《松江府志》在写到当地的棉纺织业时说“机杼轧轧,有通宵不寐者”,正是这样的勤奋,营造了“衣被天下”的辉煌,并且还出口海外,故而称为“土布出洋”。

据汪敬虞研究,中国棉布远销南洋群岛,在16世纪后期有了历史文献的记载,17世纪初,被称为Cangas的中国棉布,由澳门出口望加锡和交趾支那。与此同时,从澳门开往日本的商船也有同样的记录。1600年左右,从澳门开往长崎的葡萄牙商船,载有3 000匹中国手工织造的棉布。刊印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筹海图编》早已有中国棉布出口日本的记录,该书说,运往日本的中国商品,第一位的是生丝,第二位的是丝棉,第三位的是棉布,书中如此描写日本:“布,用为常服,无棉花故也。”

据严中平研究,1591年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发现,土著居民因为服用中国衣料,不再种棉织布。次年这位总督向西班牙国王报告,中国商人收购菲律宾棉花,运回国内,转眼就从中国运来棉布,棉布已经成为菲律宾销路最大的中国商品。不仅如此,中国棉布还由马尼拉大帆船运销西班牙美洲殖民地,早在16世纪末,中国棉布已在墨西哥市场上挤占了西班牙货。有的文献说,因为中国棉布价廉物美,所以印第安人和黑人都用中国货而不用欧洲货。

嘉定县、宝山县出产的紫花布,尤其成为欧洲的畅销货,用它制成长裤,流行于19世纪初的法国。这种紫花布裤子,也是英国绅士的时髦服装,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中,还可以看到当年进口的中国棉布。

透过“土布出洋”的这种辉煌,人们看到了明清时期江南棉纺织业以及棉布业市镇盛极一时的历史。

陆楫破天荒指出奢侈风尚的经济意义

明中叶开始出现“由俭入奢”的现象,欢度节庆一掷千金的奢侈之风,映衬的是经济繁荣带来的欢愉,它一定是盛世才有的景象。

社会日渐富裕,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正德、嘉靖间松江府上海县人陆楫便是这种思潮的代表者。他在《蒹葭堂稿·杂著》中,批判了正统的禁奢观念,为奢侈辩诬,以深邃的目光论证奢侈风尚的经济意义,谱写了中国经济思想史上极有价值的一页。

图片

从唐寅所绘《仕女图》可见当时女性装扮的奢华程度

陆楫的理论不独在当时具有创新价值,即使在今日也不无启发意义。

首先,他指出了奢侈现象出现的社会经济前提——“先富而后奢,先贫而后俭”,也就是说,富裕带来奢侈,贫穷带来俭朴。

其次,他指出了奢侈并非浪费的同义词,消费更不是浪费的同义词,奢侈性消费在消耗社会财富的同时,刺激了生产与市场,这就叫做“彼有所损,则此有所益”。

再次,奢侈带动消费,带动社会总需求的增长,促进工商各业的发展,带动服务行业的精益求精,从而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他的家乡上海县因此而繁荣,号称“小苏州”,原因也在于此。

再其次,以奢侈形式表现出来的消费需求,促进市场经济繁荣,带动社会风尚变化。此种奢侈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并非人们的矫揉造作,而是市场经济的必然产物。

欧洲17、18世纪的奢侈,与此前中国江南的奢侈,内容不尽相同,但本质是一致的。奢侈是消费观念的更新,是伴随经济繁荣而衍生的新的消费方式,人们在消费社会财富的同时,刺激了社会财富更大规模的增长。

16世纪的陆楫已然认识到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

为何没有导致资本主义?彭慕兰提出“大分流”观点

当然,江南市镇的奢侈并没有导致资本主义,却名副其实地使传统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这是另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2000年,美国历史学家彭慕兰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了《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他肯定,18世纪的清代中国非常肯定已经出现了“市场经济”。工业革命前夜,欧洲并没有领先于东亚;工业革命发生以后,欧洲尤其是英格兰的经济迅猛发展,而中国没有发生工业革命,于是就落后了。这就是他所说的“大分流”,分界点就是工业革命。

图片

彭慕兰和他的《大分流》

他的创造性在于,把中国与欧洲比较,把江南与英格兰比较。中国与欧洲大小相当,中国有先进的江南,也有落后的西北;欧洲有先进的英格兰,也有落后的塞尔维亚。1750年的长江三角洲,有人口3 100—3 700万,相当于一个欧洲国家,其经济发达程度,可以与英格兰比较研究。

这样的视角,对于我们了解晚明的中国以及江南,其启发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李念摘自《重写晚明史:晚明大变局》第三章“江南市镇:市场经济与早期工业化”,原文5万字)

  作者:樊树志

文:樊树志图:出版社及网络编辑:李念责任编辑:李念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