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花落无声

潮新闻客户端 陆咏梅

桂花十月才开放，风雨里，花落无声。民谚说“好雨不打桂”,可花开才两天就冷雨如注，细碎绵长，花香裹秋水，薄薄的秋风低低回旋，落花像在风前舞。

阔别二十多年，同学抵临小城。求学时，她贴讲台坐正中第一排，妥妥的C位，成了同学们目光的焦点。她细腰颀长，肤如凝脂，行如柳扶风，静如观音坐，镇得住那风水宝地。何况，性情温和善良，人淡如菊，不争随性。好久不见，重逢已届天命。她仍是灯下美人，身材修长，气韵温婉，袅袅亭亭。岁月眷顾，形神一并如初，笑容温暖，目光静如秋水。

然而，相聚没多久，就说“胸闷”告退，肺癌中期，两次险过鬼门关，不宜久坐。开车带她绕城兜风，繁华闹市、三江六岸、城市地标在车窗外一一掠过，雨淅淅沥沥，噼啪有声。车至师大，她欢快起来：“这里空气真好，满是桂花香啊。”窗外零星灯光映照，她一脸沉醉：“看到了吗？满地桂花啊。”多情恰是窗外雨，犹为今晚撒落花。

年过半百，惯看生死，人生下半场，殡仪馆和病房去得多了，疾病缠身、命运多舛看多了，然而，在冷雨淋落桂花时节，知悉同窗患重病，还是意难平。

作别同学回小区，雨渐渐停了。落花辞条，路面草坪匀匀齐齐铺了厚厚一层，成雪成海。金桂是细小玲珑的金珥玎，银桂如霜似雪，丹桂仿若千万火苗，明明灭灭。

想起好友春天确诊乳腺癌，动大手术，只休息十天半月，就飞蛾扑火，投身工作。她外形条件好，业务好，舍弃浮光掠影，从电视台主播转到幕后，切切实实做一个文化人，沉下心做一番业绩，却以健康为代价。今晚，“落花无声坠，夜阑清露起”，更深露重，薄雾流盈，想想，两个熟悉的生命同被病魔困顿。

停车蹲在树下，十字形花儿缀着细小碧绿的花柄，一朵朵飘下，碎金散玉，飘进冰凉暗黑的秋水里，像岁月飘落，像青春日渐枯萎，生命凋零。等所有仓皇都成昨，人生进入硕果累累的秋天，原以为，从此，可以为自己活，活成多年期盼的样子。可是， 花落无声，芳踪深草里，一朵朵，催人老，生命凋敝，荣光消散。落桂，这些辞谢枝头的娇嫩之躯,一朵朵跌落，雨疏风骤，正像命运播弄，在中年人的头顶投下片片无处可逃的暗影。不怕尘世煎熬，却怕生命无常；不怕人世辗转，却怕命运齿轮的狰狞，忍踏落花来复去！

与好友同城，手头却总有忙不完的事，生命的光华被责任和义务磨损，约好聚会，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岁月吝啬，生命账簿上不肯赊欠一分一秒，她已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更是一天掰作两天用，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我又何尝有过喘息的机会，暂停？偷闲？终年无休，生命之花被无形的手，一一捡了去，直到花落无声。多想痛快活一回，解开人情绳索，抛开职责工作，过闲云野鹤的小日子——做做家务，聚聚好友，围炉煮茶。

桂花落，秋雨起，秋水连江，红颜渐逝。落花不语，空辞树，花落无声，生命陨落无声。先前觉得黛玉葬花矫情，今晚，看桂树底厚厚一层落花，也怕车轮碾压，宠物践踏，十分怜惜，不舍落步踏落花。生命是一场不停息的奔跑，与芸芸众生跑，与日子跑，与自己的心灵跑。人生一场，尘土清扬碾落花，在时间面前，何其无奈。

见我立在花下，岗亭里的保安好奇地走过来。他看看满地落花，也不多言，举起手机，跟拍起来。人心深处，都有同样的柔软，相同的情愫吧，只求多一些抵抗遗忘被抛、生死寂灭的坚韧，多一些殊死一拼的抗争。坦然笑对，秋雨落花夜深，露重花香满径，心底，生命的旋律响遏行云。

同学说，珍惜每一个时辰。

好友说，生命在于折腾。

今夜，微雨，花落无声，馨香如浪花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