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菲因与卡罗尔:反叛缪斯》
女艺术家克丽丝,39岁、已婚、事业失败,有一天疯狂“爱上了”丈夫的同事、“高级知识分子”迪克,开始与丈夫一起给迪克写信。这可不是什么三角恋奇情故事,而是一场大型行为艺术:在一封封以 “亲爱的迪克”为开端的长信中,我们的女主角克丽丝逐渐找到了作为抒情主体的“自我”,学会了“用第一人称表达”,从而实现了主客易位,把迪克从一个“偶像”,变成了一个“玩偶”、一个“爱谁谁”的情感道具。觉醒后的克丽丝可谓变本加厉,将谈论的范围从感情扩大到事业,扩展到文学、艺术、哲学、电影等被默认为只有“迪克”们才有资格谈论的话题,再扩大到对他人与世界的关切。写给迪克的信,俨然已经成为写给整个男性俱乐部、写给古往今来牢不可破的男权社会的一份温和却又有力的檄文。有趣的是,在书中(以及现实生活中),克丽丝还将这些书信寄给了迪克,并以此为素材举办了一场展览:“亲爱的迪克,你愿意让我在明年3月的文化研究研讨会上读一段吗?这似乎向着你所倡导的对抗性表演艺术前进了一步。”《我爱迪克》改编剧集,写给迪克的信这便是《我爱迪克》这部书信体实验小说的由来,自1997年出版以来,它响应并鼓舞着一代又一代女性作家、艺术家的创作,被誉为“二十世纪,书写男性和女性最重要的书。”(《卫报》)如今中文版重版出来,更是复刻了英文版的设计方案。封面醒目的字母,俨然是克丽丝宣言在二十一世纪的响亮回声:“谁应该有发言权,又是为什么呢?这才是唯一的问题。”我们已经沉默了太久。是时候了,给那个毁掉无数女人生活的“迪克”写一封信,作为我们自己的dick-tation。在编辑部的邀请下,“迪克信箱”收到了第一封信,这封信的作者用优美的精神状态、飘逸的思维方式与极尽阴阳之能事的中文,为我们呈现了一份堪称《我爱迪克》2.0版的“当代文学创作”。也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留言,分享你自己写下的那封信,写给那个面目模糊又无处不在的“亲爱的迪克”。要不是我把厨房的灯打开了,都不知道是这么一副惨白的样子。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们之前的谈话,你说“我们都很清楚happy wife, happy life这个道理”,简直就是一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在某种世俗道理中这已经算是好的那一种。但我临时改变主意,往下接着走了,拐了一个岔路口,本来想去快餐店对付一口,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电子烟售卖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旁人的想法了,我不明白。湖边人不多,或许是因为傍晚时间这里总是刮起凉风。有湖的地方为什么会起凉风,我拿起手机搜索起来:“由于湖泊和陆地之间存在温差,所以产生了风。在白天,风从湖泊吹向陆地,而到了夜晚,风又调转方向,从陆地吹向湖泊。”湖里还有鸭子,天气越来越冷了。几只白头鸭在湖心的水生植物中间窜来荡去,水面上还漂着刚离开的路人撒的面包皮。天气不好,加上我视力不太行,没看清楚中间是什么植物。你来了也不会看清的,因为你是色盲。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在餐厅靠近门边的这一侧,准备拿点不那么烈的酒喝,看见你在长桌边举着鸡尾酒,跟几个一看就是文化人的男男女女侃侃而谈。他们的反应那么夸张,但又十分克制,像是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做出惊讶和欣赏的反应给你一些赞赏,但又认为自己应该保持矜持好像已经见过很多世面,像你这种刚开始做纪录片的小导演他们已经见过三十五个了。但是你很受用,或者装作你很受用,同时虚心地向他们请教。你抱着手臂点头的样子很像一只水鸟。刚开始你没注意到这头,因为我不是作为你的附属品来的,看到我的时候你好像很惊讶,眼镜后面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显得更小了。桌上的冷盘很咸,火腿裙边一样堆在法棍上,和鱼子酱搭配在一起,活像有眼无珠。但是后来我们说了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也有可能是我故意不想记得。走之前你的额发从头顶上垂了一两根下来,说真的,很像阴毛。我想你可能没有护理毛孔的习惯,里面满满当当塞着油脂,在灯光的反射下倒是和你的西服袖扣相得益彰,它们有一点脱线。我说我要走了时,你倒是很有教养地很快松开了我,我想在某种方面我们都是一类人,最好是不要靠得太近,以便保持内心的私人幻想不要破灭。人的脸皮是很薄的。所以当女性试图以直接指名道姓的手法来刺破这种失真的人设时,我们被叫作婊子、造谣诽谤者、色情小说家和业余爱好者。“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他对我说。(引自《我爱迪克》)亲爱的迪克,你说现实究竟是什么呢?你的现实和我的现实不同,我的现实是我要在饭桌上听人大放厥词说一些屁话,你的现实是你要附和那些大放厥词的屌人,因为没有人在意我的附和,他们只在意你的。现实少得可怜,被我揉扁搓圆揪成小块,好变成佐酒的点心,有一点咸。今天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你具体的样子,五官的排列组合好像散落的乐高积木。下午我独自去了一个画展,画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我只在网上偶然看到过她的作品,她喜欢画女人的指甲,各式各样的,她会标注这只指甲属于谁、年龄、职业等等。特别有意思,她不会标注这是哪一只手指,但是根据经验我觉得大部分都是食指和中指。有少量的画作画的是一整只手,可以获得的信息更多。你知道手指与手指之间的差别吗?我特别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不看手指主人的信息,只根据画上的内容来猜。有的手指第一个关节像棒槌一样,我猜测是操作机器的工人,因为她们需要特别用力,但标注说她暂时无业,手指是天生的;还有一支在第三关节处有一点细小的收拢,你明白我意思吗?她的第三关节像漏斗一样,咻的,有一条腰线,我猜测她或许手指骨折过。标注上写她37岁,刚刚离婚,职业是文员。我在展厅里游走,就好像走在手指森林里,到处都是中指和食指,有一种安静的幽默。你只要时不时地瞟一眼门厅,就会发现略感尴尬的表情在那儿像定格动画一样反复出现。我的游戏也特别蠢,但是我很高兴,证明我对现实完全还没有了解,通过剖析我可以得到一些真实的感受,破除一些自以为很了解的错觉。现实和想象中的缝隙中间塞着无数女人的手指。亲爱的迪克,我不懂为何20世纪70年代时,叙述女性生活经验的行为每次都会被看作“合力完成的”与“女权主义的”。而苏黎世的那群达达主义者同样也是合力协作,但为何他们就被看作天才并能够扬名世界呢?(引自《我爱迪克》)
剧集《致命女人》想象要复杂得多。某个时刻我这么觉得。就像我想象你坐在某个窗边想睡一觉但是外面巨浪滔天一样。我好像把你想得太好了。换一个,想象你打着吊针躺在病床上,床底塞着一周前偷渡来的尸体。我为什么会提到尸体?是因为病床和尸体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还是因为实际上我希望你是一具尸体?你知道人最后失效的器官是耳朵吗?这意味着,如果我突然从窗户跳进来告诉你“他人即地狱”,那你大概会在“地狱——————”的声音里死去。你知道吗,这种乱七八糟的语言就是我脑海里正在播放的弹幕,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这样把它们倒出来,像倒一锅海鲜。把脑子里的东西直接倒在纸上更像是一种会撒谎的拓印技术,我想倒出来的是字和句子,但流到纸上的只是一团墨。想象偷换了垫在纸下面的模板。但这不是它的错,只是我习惯了假装用别人的声音说话,想象当然要诚实地记录下我都想了什么。在其中的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亲爱的迪克,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杀了你。你变成了我‘亲爱的日记’……”
克丽丝已经开始慢慢意识到了什么,但她那时并没有想太多。(引自《我爱迪克》)
上周在公交车站背后捡的树叶变得像脱水过后的糖一样脆,以一个挺着胸脯的姿势,脚尖向后勾着。我把它放在厨房的台面上,但是被风刮落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只剩啪嚓一声。碎渣粘在浴袍上很不好打理,勾勾搭搭地钻到线头深处,不管我在外面怎么吹怎么抠怎么恐吓都一概不理。其余几个碎片被小心放在平面上,胸膛都已经瘪了,仅有的两片也只有微微的弧度,像死前的最后一眼。它们几个已经不可能再拼在一起,因为连接它们的碎屑还在我的屁股位置,也就是说,它们之间的物理边界消失了。如果我的手断掉,那么我和世界的物理边界也就短暂消失了(因为血小板最终会补上,如果我没有失血而死的话)。那么我和树叶的差别在于我是活物而它已经死了?如果我的生命也熄灭,那么我和世界的边界就永久性地消失了。我此时此刻活着,由一个流动的边界围绕着,由皮屑毛发组成外围,皮肤组织组成实质的线,大概长五米。我的块与块在这个五米围成的空间里互相远离和撞击,像一串用弹簧连接的小行星。想要写出第一人称叙事,需要有一个固定不变的自我或角色。因为拒绝相信这种说法,于是我慢慢与时代的破碎现实融为一体。可是现在我觉得可以了,没错,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自我,但它存在着,而借由写作,你可以设法捕捉到自我的变化。也许第一人称写作同一幅人物拼贴画一样碎片化,只不过更加严肃:将改变与碎片聚拢起来,带回你真正所处的地方。(引自《我爱迪克》)月亮刚挂上路灯的时候,我从院子里出来了,风刮得很冷。进站,安检,下楼梯,找到合适的车厢,把书从风衣口袋拿出来。封面的草绿色和粉色在潮流里是土到极致,但是哪里又有那么重要呢?潮流明天就变成草绿+粉红是二十一世纪上半叶最后的大胆碰撞,反映了当下个体囿于社会现状而无法改变所产生的痛苦,大胆的用色展现了他们内心渴望世界的真谛。黑色哑光垫在粉色和草绿下面,和地铁里轨道的颜色有些相像。来之前我就想过,把封面是这样的一本书掏出来看,会不会引起旁人侧目。事实证明是的。但此时文本盖过了旁边男人漩涡一样的目光。铅字印的是一个女人从本我出发的真实声音。第一人称很难,她这么写道:她呈现的是一个严肃的年轻女性,偏离了生活的正轨,孤立无助,雌雄同体:徘徊在舞台上,一会儿是诗人——男性,提出各种观点,一会儿是演员——女性,展现她们自己。她既不像女性那样漂亮,又不像男性那样拥有权威。看着克丽丝/加比,我讨厌她但又想去保护她。(引自《我爱迪克》)市场上缺少这样的读物,一个女人不再作为谁的后缀像“xx的女友”“xx的妻子”“xx的缪斯”出现以后,搞不清自己身份,也理不清自己的声音;讨厌自己,又觉得自己可怜。为什么我十几岁成人后进入的世界,那个充满反叛的先锋世界就容不下这个人呢?(引自《我爱迪克》)有人会说是你不够先锋,你还没有把某种主义贯彻到极致。如果人非要信奉一种主义的话那我推荐生活主义。美不美,权不权威,实际上都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重点是声音,你得发出你自己的声音,不对,我得发出我自己的声音。电影《妇女参政论者》谁应该有发言权,又是为什么呢?这才是唯一的问题。我上周写下了这样一句。(引自《我爱迪克》)你以为发言权是什么?一种权力而已吗?和男性“也”享有的生育权一样?但总之在那时,就只是一根插着电的话筒而已。你紧张的眼神和推拒的手我看见了,但没有踢你一脚已经是念在相识一场的分上。走上台后我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要小,一个木头台子,在台下看时总要微微仰头,走上来才发现它只在大厅的一角,木板哎唷哎唷地被踩着。我开始以最严肃最清晰且不带口音的语调说话,很多人转头,张望声音从哪里来,大概十几秒后,他们才确定来自这个有一半都被帷幔挡住的讲台。这种感觉很神奇,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大部分人的表情,但他们看不见我的,尤其是当我说手指森林比大部分低质量纪录片,即在座各位的作品,要更具纪实意义时,很多人的表情瞬间从迷茫切换成了愤怒。像是一发空枪就把他们的肢体都吓得散架了,他们的确是愤怒的,但是一把轻飘飘的骨头都装不稳那一团真心燃烧才该有的火。认清现实吧,迪克,那群邪恶的犹太女巫中就有我,我也能理解你的恐惧。(引自《我爱迪克》)《我爱迪克》改编剧集,克丽丝在张贴写给迪克的信身为女性,依旧意味着被囚困在心理世界中。无论一个女人形成了怎样宏大或冷静的世界观,其中只要包含了她自身的经验与情感,望远镜就又落回到她自己身上了。因为情感就是如此令人恐惧,全世界都不相信可以把感情当成一种学科或形式来研究。亲爱的迪克,我想使世界变得比我自己的问题更有趣。因此,我必须要把自身的问题上升到社会的层面。(引自《我爱迪克》)电影《珀尔》私人化的写作会被说成“小家子气”,我早就听说过。没有和“大局”捆绑在一起,就像我写的这些东西,没有社会承认的庞大的东西,人们就说它没有价值。随便你们怎么说吧。但敢于用第一人称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通过将你客体化(是的,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我发现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基于少得可怜的事实,我将你从无到有创造出来,这倒给了我很大的空间,来摸到自己的声带在哪里。写信给你如同某种神圣的事业,因为并没有多少女性的无法自拔被文字记录下来。我把自己的沉默、压抑与全体女性的沉默、压抑融为一体。在我看来,女性全部的谈论行为都是自相矛盾、令人费解、轻率和自我毁灭的,但最重要的是大胆地公开表达,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具革命性的事了。我迟了整整二十年才领悟到这一点,但毕竟顿悟不总能与潮流同步发生。
我正在生成你。(引自《我爱迪克》)
《我爱迪克》改编剧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