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再说霜降,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

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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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至授寒服,霜降休百工。”九月廿一,今日恰正是霜降节气,居然离来年春节大约只有一百天了,真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啊。霜降时节,昼夜温差加大,北方极个别的地区甚至会出现降雪;而贵州这边还好,气温也常见二十度以上,但高海拔区域也偶有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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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士对于节气物候悉心揣摩,往往有着很精妙的表达。比如对于“霜降之侯”,则很文艺地渲染说,“闻万户之轻砧,听九重之永漏。近瞻庭树,空闻槭槭而有声;缅想涧松,谁惜青青而独秀。夫如是,则可知霜降之候。”中唐崔损《霜降赋(以霜降之日豺乃祭兽为韵)》有曰:

天地之气,严凝为霜。候高秋于玉琯,体正色于金方。表肃杀而顺时戒节,协变化而开阴阖阳。激清风而增厉,净皓月而浮光。惊鸿雁之嗷嗷,落蒹葭之苍苍。所以从地而升,应律而降……百工由是休矣,万物于焉成之……若乃林有击隼,野有祭豺。翻缤纷之槁叶,宿莽苍之枯荄。烈女睹之而壮志,羁人对此而感怀。皑皑其姿,皎皎其彩……客有伤志业而未就,独沉吟于轩屏。

古人认为,霜降三候是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崔损这篇《霜降赋》对于前两个物候都有描写吟咏。而其“万户之轻砧”之语,是说轻轻敲打捣衣石的声音传来,家家户户都在赶制寒衣,这便又是“风至授寒服”之意,也即《诗经·豳风·七月》所云之“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敦煌文献《咏廿四气诗·咏霜降九月中》诗曰:

风卷清云尽,空天万里霜。

野豺先祭兽,仙菊遇重阳。

秋色悲疎木,鸿鸣忆故乡。

谁知一罇酒,能使百愁亡。

对于霜降节气的物候,这首节气诗中点到了“仙菊”“疎木”和“鸿鸣”,是说菊花开放,树叶凋零,归雁鸣叫。但这与《咏廿四气诗·咏寒露九月节》所歌“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千家风扫叶,万里雁随阳”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然而,“九月中”的这首写霜降的诗里又醒目地突出了“野豺先祭兽”,而这样的说法其实来源很古老。《礼记·月令》有云:“(季秋之月)豺乃祭兽戮禽。”《逸周书·时训》载曰:“霜降之日,豺乃祭兽。”古人注释云:“豺乃祭兽者,是月豺杀诸兽,四面陈之,有似乎祭。”“豺似狗,高前广后,黄色群行。其牙若椎,杀兽而陈之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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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白居易《岁晚》诗有曰:“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这四句诗很是简洁传神,有复返自然的旷达。而白居易说霜降时节“水返壑”,北宋欧阳修《醉翁亭记》有“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之语,恰也正是此意。

“露深花气冷,霜降蟹膏肥。”元末明初王冕《舟中杂纪十首·其十》有云:“露深花气冷,霜降蟹膏肥。沽酒心何壮,看山思欲飞。”看来,霜降时节,持蟹螯,饮美酒,秋山绚烂,诗情自当直上云霄。

除了吃螃蟹,也有诗歌写到霜降节气可以美美地吃鱼鲙。“醉来万事不关情,颇爱盘堆雪脍清。秋爽自宜尝俊味,朝餐兼得解馀酲。”明代邓云霄《霜降日砍脍作三首·其三》诗曰:

快心何必荐江鲜,感物悲秋意惘然。

人羡嘉鱼鱼羡饵,霜催寒水水催年。

已看野鹤如疏鬓,且与渔郎结净缘。

寄语白龙莫轻出,抱珠潭底且高眠。

但这却又是一首“感物悲秋”的诗作,其中“人羡嘉鱼鱼羡饵,霜催寒水水催年”一联,机警而又悲凉,前一句仿佛是世外高僧的“当头棒喝”,后一句则是多情文士的诗心缱绻,两者奇妙地组合起来,很是叫人过目难忘。

“砍脍”要用“嘉鱼”“江鲜”,赞之为“盘堆雪脍”,称之为“俊味”,作者邓云霄是南方人,想来应该是位爱吃“脍鱼”的美食家了。“鱼鲙”或者写作“鱼脍”,即“鱼生”,古有“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佳味也”之说。美味自然是美味,但当今的我们认知,鱼生以及其他生食海鲜、肉类等等,其实都有很高的寄生虫感染风险。当然,这样的科学道理,对于品读古人的诗词而言是大煞风景的。

“霜柿红深坠夕阳”,霜降时节,除了吃鱼生,也有诗篇同时写到了吃柿子。明代管讷《和吴教授夜饮二首·其二》诗云:

出水鲈鱼白,经霜柿实红。

一杯今夕会,四座故人同。

佳句多新意,清谈有古风。

劝酬须尽量,不必问飘蓬。

“霜柿垂红分外甜”,连歇后语都有“霜打的柿子——甜上加甜”。霜降时节,柿子最是美味。而其中又有“火晶柿子”类的品种,熟制后有透明晶亮的感觉,吃起来甚至呈现半液体的状态,也便是妥妥滴“甜到像初恋”了。我老家鲁西南一带,老人家吃柿子不说吃柿子,叫“喝柿子”,大约就正是对火晶柿子来说的吧。显然,“喝柿子”,肯定不是去描述吃另一类的脆柿子——那种吃“硬”不吃软的甜脆柿,现在也正大量上市,爽脆甘甜,好吃到简直根本停不下来,让人好“柿”连连。

回归文人悲秋本色,霜降感岁晚,羁旅叹穷愁,寄寓家国情怀,倾诉赤子心声,明末清初郭之奇《霜降晚眺》诗曰:

九秋悲气谁相逼,秋树秋风岂尽极?

红叶阶前作意吹,白云天外何心织?

寒山犹贳爽情来,落木欣依炎野侧。

山有木兮木有枝,新枝可悦旧谁忆?

清晓愁闻肠断声,黄花畏见空庭色。

惜吾不见庭中人,频年血泪徒沾臆。

身同落木几萧凄,心与寒山尝拂拭。

秋意还从物象分,秋怀尽使时光得。

荷衰菊盛理当然,露白葭苍人可即。

稍需东月吐西华,此时再讨秋消息。

忧叹连连,抒怀真切,从情势上理解,这首诗,大致可分为对称的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前十句,有三个发问,痴心“问秋”,叹时序悠忽,声声悲秋;又极写凄凄单单,空庭徘徊,孤独无友;却反而衬以秋色美好,红叶、白云,天高气爽,菊花盛开。如此,则悲秋更显悲凉。

后十句为第二部分,顺承“空庭”写起,忆念旧侣“庭中人”,甚而发“频年血泪徒沾臆”之悲戚,不禁又流下泪来——其实,郭之奇是明朝末年的真正的斗士!他是明思宗崇祯元年(公元1629年)的进士,入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后改任礼部主事,又历官员外郎、郎中、福建提学参议、提学副使,官至詹事府詹事。甲申之变后,崇祯帝亡,清军入关,郭之奇归从桂王‌朱由榔(后为‌南明永历帝),授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转战闽粤滇黔间,往来数万里。后来,永历帝朱由榔被孙可望以武力胁迫到安龙府(位于今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安龙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居住,继之形势恶化,郭之奇闻孙可望杀首辅大学士严起恒,乃聚集乡勇,守乐民所(即“乐民千户所”,今贵州省六盘水市之盘州市乐民镇),为陈奇策等声援。后郭之奇为交趾韦永福诱执,献于清廷,解押至当时的广西省城桂林(今广西省桂林市),不屈而死,时为南明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八月十九日,郭之奇年五十五岁。

“身同落木几萧凄”,风云烟火,家国沧桑,结合郭之奇的身世经历,方可对于他的这首《霜降晚眺》诗有更加深切的感受。

“明朝特重霜降节”,本专栏已发文章《霜降三题,气当霜降十分爽,一夜霜寒木叶秋》明确指出了这一点。“每近清明霜降日,安排官使上陵来。”明朝皇室大大提升了霜降节气的地位,使之具有国家祭祀典礼的意味,这使得霜降节气持续在有明一代标注为国家文化记忆。而也正是在这样的文化积淀中,在贵州战斗过、生活过的郭之奇的这首深沉厚重的《霜降晚眺》,超脱了寻常文士的悲秋范式,而是在秋声秋色里,写血泪,写忠诚,披肝沥胆,沉郁顿挫,写成了南明的时代悲歌,写成了“霜降诗”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