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生活|母亲的两句话拿捏了我整个童年

潮新闻客户端 和风徐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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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才小学三年级文化。

但是,母亲凭着两句话,拿捏了我整个童年。一句是“你是姐姐,你让着弟弟点。”另一句是“你怎么连弟弟都不如?”从母亲嘴里幽幽抛出的两句话,一句肯定句,一句反问句,一唱一和,所向披靡。

那时家里物质贫瘠,任何吃的东西,母亲都会平均地一分为二分给我和弟弟。哪怕一个蛋也要一分为二,我和弟弟一人一半。而弟弟通常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就瞪着一双大眼睛对着我碗里的东西虎视眈眈。我护着我的碗,弟弟看我不给他,马上伸手来抢,我这时就大喊:“妈妈,妈妈,弟弟抢我的啦。”母亲总是说:“你是姐姐,你让着弟弟点。”

学习用品也是一分为二,而弟弟总是丢三落四,不是本子丢了就是铅笔、橡皮找不到了。这时他就会来抢我的,我护着我的书包又大喊:“妈妈,妈妈,弟弟又来抢我的啦。”母亲总是说:“你是姐姐,你让着弟弟点。”

不论我和弟弟间发生什么,我向母亲告状,母亲不问青红皂白,甚至头也不抬,脱口而出:“你是姐姐,你让着弟弟点。”一开始我还会照做,但是听多了,我终于在原地爆炸,大声疾呼:“我让弟弟,谁来让我?”这是我对母亲敷衍的控诉,也是从我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

母亲这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有一丝诧异,母亲被我问住了,就凶巴巴地说:“你吃饱了没事干是哇?每天针尖对麦芒的,没事干就干活去。”她觉得我是胡搅蛮缠蛮不讲道理小题大做,我就更加委屈了,明明弟弟抢我的东西,怎么变成我错了?

母亲不再搭理我,又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劳动中。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母亲的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填满了母亲所有的缝隙。在母亲看来,只要我们吃饱穿暖不生病就好,我和弟弟之间都是些鸡零狗碎。母亲无暇去想,她眼里我和弟弟之间屁大的事,在我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那时的我,刚开始读小学,自我意识已萌发,追求着绝对的公平。在我和弟弟之间,也一定要分出个丁是丁卯是卯,而不是以年龄一言蔽之,而我也只比弟弟大一岁而已。我对母亲的不公平和和稀泥,愤懑不平。

如果说“你是姐姐,你让着弟弟”这句话让我感到不公的话,那母亲的另一句话“你怎么连弟弟都不如”则让我感到羞辱。我怎么就不如弟弟了?谁又说姐姐一百样事情都要强于弟弟呢?

有一次,母亲带我和弟弟上街,天热难耐,我想买一支四分钱的棒冰。母亲则说:“你怎么连弟弟都不如?弟弟都这么懂事,没有叫嚷着要买。”

我一下子哑然。如果哪次我的测验分数比弟弟低,母亲就会说:“你怎么连弟弟都不如,弟弟都比你考得好。”

我做任何事情,稍让母亲感到不如意,她便会使出杀手锏:“你怎么连弟弟都不如?”

这句话让我无从辩解无处逃遁。我怎么连弟弟都不如呢?我简直一无是处啊!我真的这么不堪吗?我深深地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中。这句话的威力实在太大太大,让我羞愧难当。母亲不用一兵一卒,就深深打击了我的气陷。

为了表明我强于弟弟,我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学习,每次考试都力争第一。还帮着母亲洗衣烧饭,学做各种家务。所以母亲很少有用到第二句话的机会。但百密终有一疏,偶有几次被母亲用上,对我的杀伤力变得格外强大,我会瞬间破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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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想着该怎么回怼母亲的两句话,这反而倒逼着我快速成长和善于思辨。我开始有独立意识,最初表现在不再听从母亲让我穿什么就穿什么。我开始不喜欢母亲给我买的衣服,花花绿绿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俗”这个字,就是觉得不好看。

有一年我表哥结婚,我嫌弃母亲给我做的衣服太难看,那件衣服红花中配着绿叶,我怎么看都觉得难看。无论母亲怎么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我就是不肯穿,我耍赖躺在床上拒绝参加表哥的婚礼。无奈之下父亲带我去镇上买了新衣服,我挑了一件满意的才去了姑妈家喝喜酒。母亲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埋怨父亲对我的妥协和纵容。

从这件事后,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是自己买的。

我的辫子也开始自己梳,有时我梳得比较松散,不到放学就散落了,每当我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回家,母亲也视而不见。

我在镇上读小学,觉得镇上同学的母亲比我母亲好看很多,她们朝九晚五,不用种田,不必风吹雨淋。所以她们的皮肤比我母亲白,衣服是的确良的,而我母亲穿的是自己纺的土布。

生产队里也有一半妇女去县城做了征地工,她们的穿着打扮明显洋气起来,周末回到生产队时,衣服整齐挺括,头发也烫了,皮鞋也穿上了,突然闪亮了很多。有一个女的还穿上了包臀裙,被村里的妇女笑话了很久,她们模仿着她走路的姿势,说她走在田间小路上,屁股一扭一扭的,快要摔倒在田里了,惹得大家一阵哄笑。但是,我觉得包臀裙其实挺好看的。

对比之下,母亲很少修饰自己,从来没有烫过头发,实际上母亲的头发是天然卷的。母亲的衣服也常常汗津津皱巴巴的,母亲没有皮鞋,常年穿着一双解放鞋。这让我和母亲走在一起时,觉得很别扭,有时我故意磨磨蹭蹭,拉在母亲后面一大截。

有次母亲下雨给我送伞,她站在教室门口,目光搜寻着我,神情有一点局促,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很土,让我很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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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弱的母亲被繁重的农活压榨了所有的精力和耐心,她几乎没有对我柔声细语的时候。每次我受了委屈,向母亲寻求安慰的时候,母亲都是很严厉的拒绝,甚至挖苦、甚至责骂。母亲很严肃,吝于向我表达她的关爱和柔情,哪怕是一丝一毫。

有次,那时我就五岁吧,在桥边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时,一个脚不小心伸在桥栏杆的缝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吓得我哭了。母亲刚好挑着担路过,看到后没有停留片刻,也没有一丝担心,冷冷地说:“哭什么哭,自己想办法拔出来不就行了。”我听了只得止住哭声,自己想办法扭动着脚,用力拔了出来。脚是拔出来了,心里却充满了委屈。

还有一次,母亲带我去看露天电影,因为是在我学校操场上放的,我格外兴奋,嘴里唧唧喳喳地向母亲介绍这是教室,那是老师办公室。还跳东跳西的。结果太兴奋了,和母亲走散了。我心里怕极了,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到处找母亲,整个放电影过程,我就是在找母亲。偶尔在找母亲的间隙,抬头看了几眼电银。等到电影放完,还是没有找到母亲。我只得跟着同村的人回家了。到家之后,母亲已到家。我见了母亲都快哭了。母亲非但没有一丝担心,还责骂我:“你了不起死了,你这么了不起,都能自己回家了,哭什么哭呢?”

听着母亲冷冷的话语,我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有一天我在放学路上被自行车撞了,跌倒在路上,心里吓得要命。虽然无什么大碍,但是回家第一件事情还是去屋后,找到正在田里干活的母亲,哭着告诉了她我被自行车撞了。母亲抬头看我一眼,在田里责骂我:“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应该在被撞的时候哭。”

我委屈地离开了,母亲冷漠的态度比自行车撞我还让我委屈和伤心。

我第一次下田劳动时,应该是小学高年级了。穿了一双齐膝的胶鞋,小心翼翼地走向田间。母亲见了,好像我做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对着我大骂:“种田就有种田的样子,你这样算什么?还不赶紧去脱了。”我泪汪汪地只好去脱了,光着脚下了田。

不一会,感觉腿肚有点疼,原来是一条蚂蟥在腿肚里已经钻进一半,我吓得惊叫起来。母亲又很严厉地说:“叫什么叫,听见谁这样叫啦?拔出来不就好了。”我忍着恶心和疼痛,拔出来扔了。接下来,还有几次被蚂蟥钻了脚,我不敢再声张,默默拔出来扔了。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万一蚂蟥钻进我的小腿,我没发现的话,我会死吗?

几番下来之后,我知道凡事要自己解决,自己保护自己,自己为自己争取,哭是没有用的。

这一招,我也用在了母亲身上。

母亲有时在外面受了气,会拿我出气。我不再忍气吞声,只要我认为我是对的,我必定反驳。母亲骂我的时候,我也会回骂。母亲就很生气,就会动手打我,我会逃,或者和母亲对打。我也把哭发扬光大,把哭当成了武器,有时我会哭上一个小时,声嘶力竭不带喘气。母亲开始不理我,照样出出进进干这干那,我就一直哭一直哭,饭不吃觉不睡。母亲实在受不了了,就拉我去吃饭或者睡觉,我才罢休。

童年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很严厉,几乎没有和母亲承欢膝下撒娇亲昵的举动。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母亲和弟弟睡一头,我和父亲睡一头。我们家的气氛一直是很严肃的,我和母亲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在父亲是宠溺我的,这让我内心稍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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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母亲大都数的严厉,母亲难得几次的温柔显得尤为珍贵,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时不时地拿出来反刍,温暖一下孤独的自己。

母亲说和父亲的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我满月时,父亲给我剪指甲,剪得比较深,有一点点血迹,母亲心疼我,和父亲吵起来了。

母亲说我从小就很乖,母亲怀弟弟的时候,我刚满一岁。有一次,我要母亲抱,母亲指着自己的大肚子说:“妹妹乖,母亲哇哇。”“哇哇”就是疼的意思,我就很乖地不吵不闹,一个人自己玩耍。

母亲说我断奶的时候,把我抱到外婆家呆着,第一个晚上,我哭闹了整整一个晚上,外婆抱了我一个晚上。

我还记得上幼儿园前,母亲让父亲教我写名字。父亲写得比较草,母亲责备父亲:“你怎么写草体,教孩子应该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呀。”父亲就擦掉重写,一笔一划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

有次我生病,家里刚好宰了一只鸡,我想吃。父亲说生病不能吃得太油腻,母亲说她想吃就给她吃。他们两个晾下我,去争论能不能给我吃鸡了,我心里却甜甜的。

还有一次,我吃早饭时,看到碗的背面有一条鼻涕虫,当即恶心地放下饭碗就去上学了。过了半小时,母亲盛好早饭送到了我学校。

母亲也有担心我的时候,一个夏天晚上,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外婆家,走在路上,我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随即脚下的东西“呼”得一声,弓起身子跳起来逃窜出好远。原来是一条蛇!我吓得尖叫起来,我听见蛇也惊叫了,平生第一次听到蛇叫!而那个晚上最受到惊吓的是母亲,她一直在喃喃自语:“哦,真吓人啊,真吓人。”“哦,还好还好。”

好喜欢那天母亲对我的担心。后来母亲再带我们去外婆家,走到那段路,母亲都会提醒我们要格外当心。

这些微弱的光芒,给了我稍许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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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倔强只是表面的,那是我对母亲严厉的反抗。我内心深爱着我的母亲。我知道,母亲最在意的是我的学习,所以我努力学习,力争成为母亲嘴里那个争气的孩子。

父母虽然很重视我和弟弟的学习,但他们认知有限,有一次母亲对我说:“如果你将来能在农村当个老师,不用种田,早早吃上晚饭,妈妈就很满足了。”我听了很无语,感到很泄气,看到父母用了这么大的劲,却只有这么低的要求,也太小瞧我了。后来我想:或许农村不种田的老师就是父母能看到能想到最好的样子吧。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父母竟然让我考个中专早点将户口迁出去就行了,他们觉得万一读了高中考不上大学岂不白费功夫了。我很气愤,感到自己被轻视、被冒犯了。后来填志愿时,我没有和父母商量,自己填了高中。我觉得父母一点都不了解我。我读了那么多的书,可不仅仅为了迁出户口啊。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离开家去学校寄宿了。我终于可以摆脱父母的管束,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结果寄宿的第一个晚上就感到了不自在。十个学生住在一起,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逼仄的空间,嘈杂的环境,感到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了,这让我非常不习惯。

开学一周后又感到市重点高中高手如林,失去了在小镇初中的优势,我感到了压力,也感到失落,心中开始怀念在家的种种好。

第一个礼拜回家就和母亲说了心中的郁闷。后来无意间听到母亲和伯母说我在高中过得不开心,母亲的言语间满是担心,担心我的学习,担心我睡不习惯,担心我吃不惯,担心我不知道冷暖。那一刻我非常震惊,仿佛和母亲十五年的隔阂在那一刻拆除,和母亲十五年的冰雪在那一刻消融。原来母亲是如此牵挂着第一次离家的我,母亲对我的牵挂让我感到甜蜜和温暖,也让我心生感动。

有一次我周末回家提出要和母亲睡一张床,母亲没有拒绝我,距离上一次和母亲睡一张床有十多年了吧。那晚我蜷缩在母亲身边觉得离母亲好近,好温暖,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后来每周回家一天就变成了母慈子孝。但是呆得时间长了,比如寒暑假还是会母亲吵架,但是频率降低了。

除了农活之外,母亲也很早就有意地教我缝补、织毛衣等。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做着两手准备。她一方面希望我好好读书,能跳出农门,另一方面又担心她的失望落空,我还得种田。所以她从不松懈地教我学一些农活。在农村,女孩干活麻利手脚快,会很多女红,在婚姻上是一个很大的筹码。母亲在严格地培养我,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农村妇女,博一个好名声,嫁得好一点。

这是一个农村母亲最朴素的愿望。

去县城读高中后,父母突然不太管我的读书了。或许,他们已经管不了了。

高考志愿是我一个人填的。高考前我一个月没有回家。高考后,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家。父母并没有多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想他们这一个月一定比我更煎熬,我起码对自己是了解的。父母对我的不了解不掌控更令他们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他们不了解我的学习情况,也不了解我的心里承受能力。高中三年的住宿生活,我从不习惯到习惯,从自卑失落到奋发图强,我一直在进步在成长,而父母一直在原地。后来我听我阿姨说我母亲一直在担心我万一落榜变疯了怎么办?我听了又气又无语。

高三暑假里,我如期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都欢天喜地,我想:我终于如父母所愿,终于争气了。父母也终于扬眉吐气。

大学时我恋爱又失恋,父母统统不知道。幼时母亲对我的严厉,我已习惯收藏起自己的感情。我习惯一个人承受,一个人想办法解决问题。我们家的氛围一直是很严肃的,说一些很个人的事情,让我觉得尴尬和难为情。何况父母也解决不了什么。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里,有一天,我帮母亲烧着火,母亲在灶头前炒着菜。在雾气烟煴中,母亲幽幽地和我说:“你以后在市区,离得这么远,我是不会来的。”母亲的语气有点伤感和不舍,我听了沉默,心里想:很远吗?不远啊。母亲难得向我敞开心扉,我想母亲一定是在心里为我的远离难过好久了。母亲老了,需要我了。但是,那时的我正急于离开,并没有安慰母亲。

母亲和大部门村民一样,连去县城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除了那次母亲送我读大学,大卡车开到市区就不让进了,母亲下了车把行李交给我后,又立马上了大卡车返回了乡下。那次母亲踩在市区的马路上就几分钟时间。

后来大一寒假里,我带母亲和村里其他两位妇女,来到市区买衣服,我带着她们在南京路上转了一圈,这是母亲第一次真正来市区。我们祖祖辈辈在上海,但是在母亲及村民口中,市区才是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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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母亲近八十岁了。从一个强势的长者变成了一个需要依赖我和弟弟的弱者。我和弟弟一遍遍地教她如何用智能电器,如何用手机微信聊天,如何用手机支付等。但是,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永远是孩子。所以母亲对我们还是一百个不放心,甚至一百个看不惯。

但是,那两句话,母亲却没啥机会说了,母亲再也拿捏不了我了,呵呵。我只是在回忆里回味着母亲的两句话,回忆着幼时和弟弟的嬉笑怒骂。

感谢母亲严厉而深沉的爱,让我早早知道生活没有这么多温情脉脉,让我早早学会独立,让我了解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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