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又是一年的雪豹日，时间飞快，我们总是在用各种时间的节点来提醒着我们关于时间的流逝；
另一方面，我们又可以借着这样的节日，来分享雪豹受到的普遍关注，为这一物种感到高兴。
但是，开心终究是属于人类的情绪，雪豹并不知晓；就像时间，对于雪豹这一数百万年前，远早于人类就生存于青藏高原的物种来说，仿佛也没那么的重要。
我们寻找雪豹、研究雪豹、讲述雪豹，是因为我们从另外一个物种的生存中感觉到了快乐，这种快乐来源于对于荒野的向往、自由的期待以及与另外一个物种构建连接的温暖。
今年的雪豹日，我们希望分享一位伙伴在那曲，这片遥远的藏北高原上寻找雪豹的故事。
雪豹，就在山的那一边。但其实直到今天我们依然知之甚少，在这场追寻雪豹的旅程中，如同一场跨越了时间和区域的接力赛，如果我们不仅仅以雪豹为目标，那么对自己的阅读和观察也会同样的快乐和满足。
那是2020年的春天，我和团队辗转拉萨、那曲，到了双湖县，双湖县位于那曲的北部，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在这个世界海拔最高的县城，我每天都在使劲呼吸，稍微松懈就会供氧不足。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调查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双湖县境内的雪豹并回收红外相机。在羌塘，阳光总是从低矮、压抑的云层射下来，形成光束，伸手可以抓住。羌塘很平，山都像是土堆，既不连绵也不壮丽。
羌塘的阳光从阴云中射出（只能肉眼可见）
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双湖县境内面积接近120,000km2，结合已有雪豹分布点位数据和环境变量数据，此前的研究人员对双湖县雪豹的潜在分布区进行预测，将潜在栖息地按适宜度的“高、中、低”分类并分层抽样，共设立了五个抽样区，分别为希尔雪山、扎欧扎尕、南措、江爱山，及北部无人区，以5km*5km网格系统共布设了109个红外相机位点。
这之中，调查面积最少的“江爱山区”位于双湖县西部措折强玛乡一村附近，有225km2之广，调查面积最大的是“北部无人区”位于双湖县北部，主要为保护区缓冲区境内，调查面积为1050km2。除广袤且人迹罕至之外，这些地方的海拔数据也在挑战着人类的极限，比如海拔范围最高的“希尔雪山区”就有4829m-6187m。
彼时，我作为一个监测经验没那么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者，和同事们深一脚浅一脚，穿行在羌塘保护区双湖县境内的各个山脊、垭口，心情忐忑而兴奋，经历也坎坷且惊心动魄。我在诺尔玛错躲过冰雹，坐在社区野保员的摩托上翻山越岭，反复强调：“好兄弟遇到熊一起跑，千万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在鲁玛加纳管护站打过地铺，看过成群的野牦牛，也见到满地的藏羚羊角；在无人区陷过车，爬到附近的山丘上，裹在藏袍里，在夜色降临的风雪中等待“亲人”同事的救援。
诺尔玛错的冰雹
出野外的大半个月时间里，我学会了像岩羊一样在流石滩上侧切，学会了在下过雪的山沟里辨认棕熊的脚印，也学会了团队精神的重要性，完成了在野外的蜕变，虽然没有在这里亲眼见到雪豹，但是我们回收有效数据的位点共83个，其中有57个位点拍摄到雪豹，红外相机里的雪豹美丽又好奇，在各自的领域捕食、嬉戏。
2021年红外相机在双湖拍摄到的优雅雪豹
2021年红外相机在双湖拍摄到的凶凶雪豹
现在想想那个特别的春天，也依然记得，我们会在羌塘各种“错”（湖）边打水做饭、打水漂、看日出日落；看准备分群迁徙的藏羚羊，雄性藏羚羊健美优雅，奔跑时总能保持从容的姿态，黑长直的双角呈现自然与力量的美感，雌性藏羚羊柔软坚韧充满生命力，长达1000公里的迁徙，如果不是母性的坚持和物种固有的生命力，怕也很难坚持吧；棕熊从冬眠中醒来，成为我们监测过程中的最大安全隐患。坐在车里，用望远镜远观带崽母熊吃腐食，是快乐是享受，徒步时和它们迎面相望，是心有余悸，此生不想体验第二次。
美丽的色林措
虽然我们在那曲的双湖县有了一定的调查基础，但当时整个那曲市从东部高山峡谷区域至西部高寒草甸，还未开展全面及系统的雪豹调查。
由于那曲地处西藏北部的唐古拉山脉、念青唐古拉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独特的地理位置与气候条件，造就了物种的多样性，不仅是旗舰种雪豹的主要分布区域，也是许多珍稀濒危动物的栖息地。因此，2021年在那曲市林业和草原局的支持下，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和山水开展合作项目，更为系统地建设红外相机监测网络，开展雪豹及生物多样性调查，以推动那曲市雪豹保护工作发展。我也借此机会第二次回到那曲。
这次调查的区域从双湖一个县变成了那曲全域，团队分成两组，圣湖组向西调查，而我所在的神山组则负责那曲东部6个县区。我参与了从前期访谈和实地环境观察判断，到监测方案的制定与社区监测员的培训，再到红外相机的安装及数据处理与分析，直至最后报告的撰写。
那曲市雪豹重点监测区域示意图（图中绿色区域表示开展红外相机监测的重点区域）
东部六个区县比起双湖，自然条件好了太多。有市政府所在地色尼区；有藏语含义为“盘羊谷”的聂荣；有虫草久负盛名的巴青、比如、索县；有菌子丰富的嘉黎，易贡藏布穿行在嘉黎尼屋乡的大峡谷里，浩浩荡荡汇入帕隆藏布，最终并入雅鲁藏布江。这些地方对于我们来说都比较陌生，之前从未有过系统科学的野生动物调查，可供参考的资料几乎没有。一行人满怀希望又有些忐忑地出发了，期待有好的发现和收获。
在聂荣的当木江乡，我们通过集中访谈来了解雪豹大概的分布和我们要去放置相机的区域。集中访谈的弊端就是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很容易变成老乡们之间的加密通话，毕竟原本就是他们在迁就我们的语言，谁不是用母语更自如呢！牧民们对于雪豹都不是很熟悉，只听说过，极少有人见过。
参与访谈的一位老乡提到他家草场上的牦牛之前被雪豹咬伤了，为我们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决定第二天跟着他去看看，顺便给老乡们实操一下红外相机的选点、设置。（🔗西藏那曲：平湖与高山的雪豹大探险）老乡们确实都很好奇我们这几个外地来的人类，他们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对他们生长环境里生活的雪豹这么感兴趣。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对我们来说，知道它们都在自由且平等的活着就很重要。访谈完已经是深夜，出了村办公室，抬头看到了璀璨的银河，会再次感恩一切。
看到银河，内心被治愈了
在巴青县贡日乡，只懂一点点藏语的我和只懂一点点汉语的老乡们一起爬山放相机，你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就是连比划带猜，保持微笑夸张肢体动作。幸好我们都是很好的表达者，交流还算顺畅。爬山、爬山、爬山，“这里行不行”“我笑着摇摇头，不行，还得往前”，又爬了一会，“这里行不行”“我摆了摆手，不行”，继续行走，“那到底那里行”“我指了指眼前，这里行”。我指的位置是典型的雪豹栖息地，小垭口、兽道、有动物粪便。扫视周围可以放相机的大石头，选好石头后调整位置，红外相机绑在石头上，反复调整角度、高度，最后加固，一台相机安放完成。
安装完成的红外相机，你找到在哪了吗？
后面对话变成，老乡指着粪便，意思是“看，这里有粪便”，我点点头，老乡指着雪豹刨坑，意思是“看，这里有痕迹”，我再点点头，竖个大拇指。接着再放置一两台红外相机，心满意足地离开，期待雪豹光顾我们的相机，留下漂亮的影像。找雪豹刨坑、粪便的时候，在有如鹰般眼神的老乡的提示下，我看到了一颗已经有些老的虫草，旁边是盛开的多刺绿绒蒿和全缘叶绿绒蒿。以我的眼力，靠虫草发家致富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开玩笑），还是好好当我的保护工作者吧。
令研究者欣喜的动物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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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绿绒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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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也意外遇到了支线任务——监测捡垃圾的棕熊一家（其实对于保护工作者而言，出差途中遇到的其他野生动物状况也是工作的内容），我们住在乡政府宿舍时被政府工作人员提醒附近垃圾箱经常有棕熊妈妈带着崽子来觅食。于是，我们在这个大型垃圾箱两边放置了两台高清红外相机，静静等待熊妈妈的到来。不出所料，十一点多，伴随着急促激烈的狗吠，棕熊们熟练翻过围墙的缺口，到达政府大院，信步闲庭，然后一个一个翻进垃圾箱，开始进食。两台红外相机的闪光此起彼伏，也丝毫没有影响它们。我们站在5米之外的宿舍，隔着玻璃窗观察着一切，忘记了棕熊让人闻风丧胆的称号，只是观察这少见的如此近距离的棕熊进食场景。
棕熊一家整整齐齐去进食
调查中地理位置最特殊的是嘉黎县东部的尼屋乡，这是一个全年气候温和、四季分明、植被茂盛的地方。这里的气候属于藏东南温带半湿润高原气候，受沿易贡藏布而上的暖湿气流影响，雨水充沛，为当地的生物多样性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山腰松柏成林，猕猴在树间穿行；林下生长着丰富的野生菌类，其中松茸最有名；山顶有积雪，或许雪豹就在那里。而我们需要穿过树林，把红外相机放置在林线以上，由于时间短，行程紧，我们只好借助当地护林员的力量。我们和护林员一起到户外沟通红外相机放置细节，他们会在日后巡护的时候选择合适的地点来安放相机。所以尼屋乡的林子其实我并没有穿越，日后回想也是遗憾。
尼屋乡的风光
我们在那曲东部6个区县一共布设了64台红外相机，半年后回收的数据显示， 6个区县都有拍摄到雪豹影像，为我国雪豹分布、数量调查填补了部分空白，可喜可贺。感谢牧民监测员的大力支持。
豹豹扒相机
雪豹，它只是路过
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再也没有踏上那曲的土地。但是北大团队和山水在那曲的雪豹监测远远没有停止，2021年7月至2023年1月累计回收466台次红外相机数据，共4600GB 数据，累计40余万条照片及视频数据。记录到了亚洲金猫、豺、藏野驴、野牦牛、马麝、白唇鹿、藏羚、赤班羚等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9种，兔狲、欧亚猞猁、狼、黑熊、赤狐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15种。基于红外相机数据，85个位点识别出雪豹独立探测 403 次，识别出成年雪豹 62-114 只，其中雌性 10 只，育幼崽 12 只。那曲的天地，大有可为，不是吗？
在国际雪豹日，祝所有的雪豹都有肉吃，自由地行走在雪山之中；祝所有曾经、现在或者未来保护、关注雪豹的人们事事顺遂，平安喜乐。最后，再次感谢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和那曲市林草局的支持，让我们能够亲近这片土地，在荒野中找寻雪豹并看到自己。
豹豹希望每一天都是国际雪豹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