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采访摘要
方励:1942年10月2日,载有1816名英军战俘的里斯本丸,在途经中国东极岛海域时,被美军击沉,他们的家人没能等到他们回家。
——电影《里斯本丸沉没》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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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电影《里斯本丸沉没》上映后引发了广泛的反响,社交媒体上,许多人自发分享观影感受并推荐影片。在电影评分网站上,该片成为截至目前今年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这部影片不仅讲述了二战期间的沉船悲剧,还展现了800多个受害家庭失去亲人的痛苦,这种伤痛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直至今天。
△电影《里斯本丸沉没》
方励:每次看到电影被大家接受、认同,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说明我做的事大家是能同频共振的,我多了很多知音。
我曾接到朋友的短信,他的一个40多岁的男同学,带着自己很叛逆的儿子去看了这部电影。一开始儿子要坐前面,不跟老爹坐在一块儿,但是电影没放完,儿子就溜回来给了他爹一个拥抱。我常听大家说是两代人一起去看的,长辈们看完会更珍惜孩子,孩子们看完更加珍惜长辈。对于父母都健在的人来说,看到这些等了七八十年的老人,看到他们的缺失,才明白自己多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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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2014年在浙江沿海拍摄电影的过程中,电影人方励,第一次听说了里斯本丸的故事。二战时期,一艘日本武装货船,被美军鱼雷击中、沉没,船上800多位以英国人为主的盟军战俘,葬身海底。附近的中国渔民,划着自家的舢板、小船,自发救援了300多位落水的盟军战俘。除了电影人,方励还有一个身份,他是海洋勘探领域的专业人士。里斯本丸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他,方励想要找到沉船。
方励:2016年我们前往东极岛海域搜寻里斯本丸沉船,70多年来,没人找到这艘沉船,这引起我巨大的好奇心。
——电影《里斯本丸沉没》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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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日军留下的记录里,可以查到里斯本丸沉船坐标,但当时的航海定位技术不够先进,记录的坐标有误。此前香港一支水下考古队也曾去搜索残骸,没有收获。方励带着他的技术团队,扩大搜索范围,用了两年时间,终于找到了里斯本丸沉船。他们用声呐对沉船做了精细的扫描成像,对比历史图纸,确定了它就是里斯本丸。
方励:2017年9月9日是我最后一次出去寻找沉船。干完活儿,从海上撤回来,那一刻的触动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站在甲板上,脚下30米处有800多个生命。我不禁想,他们是谁?他们怎么到这儿的?为什么躺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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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找到沉船后,方励又听说,当年参与营救盟军战俘的200多名中国渔民,只剩下最后一人,就是林阿根老人,他当时已经94岁,关于里斯本丸,几乎已经失去记忆,也无力表达。从此,方励的里斯本丸的故事,从找船,变成找人。他想要找到这次沉船事件的当事人和他们的后代,发掘、留下历史真相。
△方励与林阿根老人 合影
当时没想过拍成大银幕电影。后来做成电影的冲动和动力主要来自情感与家庭。战争背后的一个个军人、家庭,战争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方励采访丹尼斯·莫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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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方励一共采访了100多位里斯本丸上的盟军战俘的家属,罗恩•布鲁克斯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父亲查尔斯•布鲁克斯是英国炮兵,二战时期,曾在香港驻防,罗恩小时候也在香港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也成为了他对父亲唯一的回忆。后来因为战火逼近,5岁时,罗恩跟着其它军属一起撤离了香港,撤退到澳大利亚时,他听说了里斯本丸沉没的消息。
一直到1945年他们回到英国,收到红十字会的通知,才确认爸爸没能从里斯本丸活下来。罗恩•布鲁克斯的妈妈是爱尔兰人,在英国举目无亲,就带着两个孩子回了都柏林,借住在舅舅家。后来1949年,有一天罗恩•布鲁克斯要去上学,但是没有在楼下看到做早餐的妈妈,他就上楼去找,发现妈妈死在床上,积劳成疾,肺结核。你想一个老人在回忆这些时的感情,爸爸消失了,妈妈又这样结束了。
我最亲爱的艾姆
距离上次给你们写信报平安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我很高兴地说我还是老样子
我真心地希望你和孩子们都能身体健康 没有什么烦心事
希望我们很快就能重聚
——查尔斯•布鲁克斯写给家人的书信
△英国炮兵查尔斯•布鲁克斯与家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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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共有828人丧生,他们的家人没能等到他们回家。还有988人幸运生还,威廉•班尼菲尔德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方励采访了98岁的班尼菲尔德,他还能回忆起里斯本丸上的很多细节,这段经历,成为了他一生的梦魇,如影随形。
但是我不能活在过去,我活在未来。
——威廉·班尼菲尔德
△方励采访威廉•班尼菲尔德
找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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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影片中方励采访了里斯本丸沉没的受害者,盟军战俘和他们的后代,施救者,中国东极岛的渔民。此外,他还前往美国,找到了发射鱼雷的美军机械师的后代,正是因为被美军的鱼雷击中,里斯本丸才会沉没。
方励:其实这个美军机械师没做错任何事,因为日军船上有炮,它是一艘武装船。但他为自己那枚鱼雷自责,在那之后很快就退役了。后来2004年的时候,他得知几位盟军战俘老兵聚会的消息,直接飞去英国给他们道歉,要不然他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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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里斯本丸被美军鱼雷击中后,没有立即沉没,但日军并没有在船沉之前的这段时间,尝试去挽救这些盟军战俘的生命,他们先是用木板和帆布,钉死了船舱的逃生通道,在有些战俘想办法冲出船舱后,还对他们进行了射杀。负责押送战俘的日军指挥官,后来死在了战场上,躲过了战后军事法庭的审判,但里斯本丸的船长活了下来,在两位日本学者的帮助下,方励采访到了这位日本船长的儿女。
方励:当时有两位研究盟军在日本战俘营历史的日本女性学者,她们帮助我们进行了很重要的沟通对接。这对儿女也不是战犯,他们的爸爸是战犯,判了7年,提前两年假释了。船长女儿说,从小就觉得爸爸是个怪叔叔,也不说话,天天闷在屋里抽烟。儿子也说,觉得爸爸心理压力应该很大,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在香港军事法庭审判记录里看到,船长在法庭自述中提到想过自杀,他试图把自己绑在栏杆上跟船一起沉下去,但没绑好船就断了,他就漂出来了。其实对于这艘船他很沮丧,这是他在二战期间被击沉的第三艘船,他其实就是个平民船长。而且审判记录里说,他当时是反对封舱的,但是他扛不过军方。总的来说,我觉得这对儿女的发言还是比较中肯的。
△电影《里斯本丸沉没》
方励:我也看到有负评说为什么讲那么多外国人的故事,说我是英国人的视角。我就反问他们,你觉得我看起来像英国人吗?我是中国人的视角,是中国人在讲述英国人的故事,因为它发生在中国。也有人说为什么渔民的故事出来得这么晚,我说这个电影不是东极大救援,它叫《里斯本丸沉没》,我得把故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大家,这是一个船难,是屠杀,是惨剧。不把他们地狱般的黑暗和绝望做足,我们渔民进场天使般的那道光何在?少才是重,举重若轻。
田川:这部纪录片对您来说有特别共鸣的地方吗?
方励:我这一生目击过太多生和死,我经历过大饥荒、文革、家庭变故。看得越多,越痛越敏感,因为你想为他们做一点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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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方励最后一次在英国采访时,刚好有三位盟军战俘后代家离得不算太远,他就特意把这三位老人邀请到了剧组居住的民宿酒店,介绍他们认识。看着他们聊天时,方励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想带他们来中国,在他们父辈葬身的地方,好好地说一声“爸爸,再见”。
△朱莉·巴羅(盟军战服后代)
方励: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老人,我说有多少算多少,不管花多少钱。最后来了14位老人,我们一起做了安息仪式。我把全部英军安息号音频都拿了过来,罂粟花也全是从英国买的,包括背景板的设计,整个活动的设计都是我一个人弄的。有人说我给英国人做仪式,我说我是带着一群等了77年的孩子来找爸爸的,带着他们跟杳无音讯,下落不明的爸爸告别。虽然我们说的是孩子,但走出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个场景非常让人唏嘘。
我当时还用船拖了一个声呐,这是我想要的仪式感,我想让这群孩子看到他们的爸爸在哪儿。当声呐影像出来的时候,我说你们的爸爸在这儿,全场鸦雀无声。大家想象的场景应该是很激动,不是,他们越是跟自己的爸爸交流,越安静。都全神贯注的盯着声呐影像,那是他们等了77年的爸爸所在的地方。
田川:您为什么坚持做这件事,它对您的意义是什么?
方励:这部电影是我对2000多个家庭的承诺,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会永远记得这里的一张张脸,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
△通过声呐找到里斯本丸沉船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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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方励
方励今年已经70岁了,为了宣传电影《里斯本丸沉没》,从9月6日电影上映至今,跑了近百场线下路演,与观众面对面交流。每天还在抽时间做云路演,和观众视频连线,回答他们的问题。
对于缺乏宣发资金的方励来说,和观众直接沟通,用他的执着、热情去感染大家,这是让更多的人,能知道这部电影的最有效方式。
田川:最后还是要不免俗的问一句,您回本了吗?
方励:不可能的,从决定干这个事我就知道不可能回本,根本就没想过要不要回本,就觉得它值。但你说我真的赔本了吗?我赚大了。这部电影能留很久,它活的能比我的命还长,它就是个放大器。房产值什么钱?不就是钱没地用,先把它存那儿,等该用的时候就把它消耗掉。钱是资源,你要把它消耗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让它产生更大的价值。
制作人:张燕
编导:沈爽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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