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行 |袁凌:沅湘流不尽

图片





沅湘流不尽

袁  凌




 一 


三十八岁那年,我从涪陵出发,乘船从乌江上行,翻越武陵山到黔湘交界,打算顺沅水而下,一直到达洞庭湖,也就是与湘江的交汇处。

这自然和沈从文的文字有关,却也关联着《收获》杂志上一篇不甚出名的小说。那篇小说的主人公股市失意,在北京写字楼里无聊地翻看报纸,随后扔在地上脚一踹,“踢歪了比尔•盖茨的脸”,却因此想起二十年前与几个同伴在酉水河上跑船的往事。由此我知道了这条沅水的支流,以及它河水的碧绿清凉。但真的第一眼见到酉水,我仍旧吃了一惊。

它绿得不真实,有一种过酽的明亮,就像泳池里的水,和周围的山色完全分离开来。我不确定踢歪了报纸上比尔•盖茨的脸的那位船工,看到的酉水是否全然如此;再往前的1922年元宵,去保靖从军途中停泊的少年沈从文,在一腔心事和漆黑夜色中,是否也能辨出这样的亮绿。我的心早随着他几个月后的移防旅途,去往川湘交界的边城,一睹翠翠看龙舟的河街与吊脚楼为快了。

很快班车到了地图上的古镇洪安,我在桥头下了车,脚下是翠翠拉船过渡的花垣河。河对岸则是茶峒。自然,想象和现实的差别不小。这个镇子过于现代、嘈杂,大多是水泥房子,翠翠坐的吊脚楼几乎不见踪迹,河水也只是懒懒地躺在楼房下边,看不出特别的颜色。巷子里采购年货的人群过于拥挤,几乎难以移动,到处是笼装手提的鸡鸭的聒噪。对岸的茶峒多少要安静一些,有保存着斑驳风貌的码头与几间板壁货栈,铺板上混杂刷着山货广告和褪色的标语,与沈从文笔下的情景互不相干。我有几分失落地逗留了一番,想到往镇子上游走,看看翠翠拉船的渡口。

一出镇子,情形果然改变许多,田野青绿,河流也改变了懒懒的态度,显出在翠色山头间迂回的曲线,泛着透明的青绿,比起酉水的浓酽更为自然。到了滩头,则发出活泼泼的声音,令人想到五明和阿黑在稻草堆里的絮絮情话。

路上有零星办货归去的行人,我跟着他们走,远处是一座翠色山头下的村庄,屋舍像白色的瓷片散落在河岸边。这里并不能说是很像翠翠的渡口,因为没有白塔、木船和对岸长了虎耳草的高山,但已经使我生了无限的向往,以及某种惆怅。惆怅我不能抛下办公楼里格子间的工作,随小径邂逅的一位轻红衫子少女而去,邂逅沈从文笔下的生活,至少如同那位看不惯比尔•盖茨的船工,在眼前的河流上度过一番优游岁月。我只能看看时间回到镇子,穿过陌生拥挤的人群,去往下一段路程。

没有顺流而下的客船,我只能坐车,不知何时初次与沅水交汇,缭绕了很长一段。总是不能完全接近,有竹林和乳白色雾气的掩映,偶尔瞥见那绿色的带子,让我想起孟浩然“水回青嶂合,云度绿溪阴”的意境,又羡慕“就枕灭明烛,扣舷闻夜渔”的亲历,他南游武陵期间,或许也曾在沅水舟行。而我只能在车轮上匆匆而过,赶往天黑投宿的泸溪县城,那里除了湘行散记的勾勒,似乎也和屈原的流放有关。

到了县城已天黑,我匆匆找一家旅店住下,去小馆子填肚子,才从食客口中得知,这里已非原址。从前的泸溪县城淹没在水库下面,这里名字叫做白沙。我喜欢这个名字,跟我老家八仙河的一段同名,似乎弥补了某些遗憾。饭后我穿过昏暗空旷的街道,赶往一处废弃的码头,看到了黑暗中流过的沅江。

码头早已没有班船,江面空荡平静,唯有岁暮的寒风掠过,岸边几丛芦苇簌簌作响。远处似有渔人停靠的一叶小舟,船篷下并无灯火。听说上下游都修了水库,我已没有勇气前往询问,能否出钱租下小船,像沈从文一样顺流东下,邂逅沿途的奇事异景。说到底我只是个趁有限的几天节假匆匆跑出来透气的人,和眼前的沅水一样不再自由。

对岸的山崖矗立,虽然没有箱子岩的奇瑰,黑暗中也自有尊严。一处垭口似有小径通向远方,也许屈原是从这里弃舟登岸,前往幽晦放逐的溆浦?那同样是我无法追寻的轨迹。


第二天午后,我在沅陵下了车。

这是一座湘西地域的大城,无论是在流逝的时间深处,还是我眼前的平静沅水边。它坦然地躺在暖和的冬日阳光下,现出它全部的繁华和衰颓。汽车站和码头紧邻,岸边有看似无数的大小船只,虽然都是机动,高低错落的驾驶楼和旗杆,却仍让人想见往日桅樯林立,以致风帆招展的盛况。至于沈从文所说撑船过渡者全是女性,则已不复旧观,大约因为男人不再走下水跑长途,前往常德洞庭。摩肩接踵的人正在登岸或上船,背上的竹篓和手中提篮,全都装满了进城出卖的山货家禽和归家过年的烟酒日杂,服装和头饰五色混杂,看得出本地插花式的民族分布。在这一片繁忙热闹之中,却也隐隐有一种放任自流的荒芜沦落之感,没有规划整齐的街道和楼厦,显眼的标志性建筑,来与它曾经的州治府城地位相匹配。蓝色的沅水承载了众多船只,并未何等改变质地,像一条带子围绕台地上的城市流过。台地上端,一带起伏缭绕的红墙尤其显眼,和蓝色的沅水相互映照。

我跟随进城的人爬上山坡,来到红墙下边。看来这是一座寺庙的山墙,红墙上端的琉璃瓦顶已经残破,楞间披拂衰草,却自有一种悠远气度,牌楼更是高耸峥嵘,山门外竟然有全国重点文物的立碑,名为龙兴讲寺,是唐太宗李世民敕令修建。阅读碑文得知,多出的这个“讲”字,正与当初新征服的武陵蛮教化有关,难怪在这僻远之地的一座寺院,会如此重要。

附近还有一座近代的传统民宅,院落进深规模很大,黛瓦粉墙的门楼上镶有“湘西剿匪指挥部”的牌子,让我想到在电视上看过的那段历史。钻山豹、瞿湘玉这样活灵活现的土匪原型,大约也曾在脚下的码头往来,在远近的山岭间出没,和翠翠、二佬一样,是这方不羁的水土自行养育的。

我顺着寺墙的根脚走,暖和的阳光照耀,使人想要就地假寐。一切喧嚣的历史都已平息,像坡下沅水的瓦蓝一样显得不真实,唯有码头的繁忙如此切近。我走下了山坡,一艘载客的班船正在上人,船头上显眼地标着“五强溪”几个大字。

这艘船很大,上船的人很多,加上带的行李格外拥挤。这是我在沅水上遇到的第一艘客船,“五强溪”这个名字吸引了我,我想买上一张票,跟随这些赶集的乡人而去,拥有一趟水上之旅,即使已没有了沈从文当年乘坐乌篷船的意境。有一刻我已经站在了船上,身边人群的拥挤匆忙却给我带来了隐忧。在洪安时我问过一家小旅馆,得知他们春节期间不营业,我在五强溪找得到栖身之地吗?退一步讲,我在下游的桃源、常德以致岳阳,如何面对佳节独处异乡的孤寂?思家之情似乎在一瞬间油然而生,我在开船前最后时分走下了跳板。

我的初次沅水之旅就此结束,之后我乘火车去了怀化,转车北上回陕西。对于走下那艘大船的选择,多年之中我常常后悔,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二 


再次站在沅水之畔,已是二十年之后。

我和几位受邀的朋友一起,寻访西南联大师生西迁之路,在长沙逗留了一天,第二天坐车一路向西,在高速上经过常德和桃源,傍晚时分到了沅陵。

二十年的变动巨大,我几乎找不到记忆中的沅陵了。水位似乎上升了很多,台地消失,街道与江岸连接,大约是因为修了滨江路,让人想到陵谷变迁的成语。江面拓展了很多倍,流速几乎消失,看上去完全是库区的样子,水色也不复当年的瓦蓝。我几乎要以为这是另一座城市,另一条江。但这不过是近年大多数城市和河流通常的变迁。

码头全然消失了,滨江路外阶梯下方只停着一两艘渔政和旅游用船,旅游船锈迹斑斑,看来废弃已久。同行的杨潇听我讲叙当年码头的热闹,非常向往与遗憾。他去年曾经背包重走联大师生西迁之路,前半段一直溯沅水而上,最希望追寻的就是沈从文笔下的长河风貌,但沿途都是水库,无迹可循。

傍晚我沿着滨江路散步,街上行人不多,路灯昏黄,商店添了两家“剧本杀”的招牌,但整体显得陈旧,却也没有旧到成为老街故巷。途经一处“沅陵县某某局”的门牌,我忽然意识到,这里早已不是当初的湘西重镇、行署首府,沦为一座普通的县城,连县级市的名头都没得到。这一切显然是沅水航运衰落的后果,铁路和高速路都不曾经过这里,一旦航运作古,它在湘西的地位就此一落千丈。当年我在码头看到的繁忙,不过是返照余光。

滨江路往上游延伸了很远,途中经过一个小小的公园,题名为“从文广场”,有一尊沈从文的雕像,提醒着这座城里与他有关的“芸庐”,以及往来痕迹。再往前一点,往日的码头遗迹明显了起来,护栏外有一片淤积的沙滩,残存着系船的铁链、石墩,一座如今架在旱地上的拱桥,匾额上题着“文昌”,碑文说明是当初由码头通向城中的要道。石拱桥提醒我,这就是二十年前我目睹码头繁华的地方,但已经没有一艘船。

龙兴寺的墙垣和山门就在不远处,夜里看不出赭红,地势也失去了高度,看来经过了整修,却没有了那天在暖阳下假寐的散漫,成了一处中规中矩的旅游景点。附近的湘西剿匪指挥部也情形一律,并且添上了最新一批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牌子。

我想到上游几公里外的秦代黔中郡古城,正处于酉水和沅水的交汇处,近年才被发掘出来。彼时的沅陵,影响所及随着两条长河的延伸,可以上达贵州与四川,下通常德与洞庭。当往昔的荣光彻底随波逐流,几处遗落的文物和旅游景点,也就成了最后的证物。


第二天,我们乘车过沅江大桥,往西南方向去下一站新晃。

和洪安、茶峒相比,新晃是一座放大了的“边城”,往西不远就是贵州界,有“楚尾黔首夜郎根”之称。发源于邻省的舞水河像一个半圆环绕着新晃县城,对岸则是联大师生曾寄居的龙溪古镇,舞水往下流经今天的湘西首府怀化,最终汇入沅江。

我曾两次来过这里,为的是探访一位九岁的侗族留守女孩。女孩的父亲在出外打工中去世,母亲出走,女孩和年逾古稀的奶奶相依为命。奶奶的腰在早年的堕胎手术后九十度弯曲,再也直不起来了,像家里屋顶和地面一起塌陷的木屋强撑着。小女孩需要翻过一座山去上学,六岁时被一名“花痴”拉进窝棚,险些遭到强暴。公益组织打算募捐到一笔钱来翻盖老屋屋顶,但女孩上学路上的监护仍旧是问题。

探访结束后我回到县城,住在靠近河岸的一家宾馆里,晚上去河边散步。河上架着一座很长的廊桥,带有侗族风格的木楼与飞檐,舞水在桥下徐徐流淌,水面的縠纹反着微光,像含有磁性。月亮在龙溪镇背后的山上升起,起初深红,让人疑心是一场山火,后来慢慢脱离,变为巨大圆满的金黄,涂抹了整个河面。我写了几句诗:


在舞水

月亮金黄的祭台

涂敷了人世的不幸


一行人在龙溪老街上闲逛,探寻联大师生和林徽因、梁思成遗踪,林、梁养病处不得而入,联大学生投宿旧址已经颓圯,只余一个蛛网纷乱、梁斜瓦败的院落。倒是湘西剿匪纪念馆布置得颇为完备,列位匪首的生平资料都环墙陈列,还配上影视里的照片资料,其中赫然有田大榜、钻山豹等人。正街上有座高耸如同城堡的银楼,风霜剥蚀不改其出众气韵,说明着往昔商贾交汇、百舸争流的繁盛,据称民国时名列沅水三大商埠,如今自然也是风光不再,曾经的沅州码头下只有一二片小小渔船,随意地系在河边。

我和众人一起匆匆离开这里,来不及去探望那位长大了几岁,如今在县城读高中的女孩。幸运的是,她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无人监护的童年期,步入了人生的深水区。希望她今后能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汇入更宽广的河道,即便有天会像那位“踢歪了比尔•盖茨的脸”的船工一样,在异乡怀念起家乡的河流。


 三 


上世纪最后一年,浑茫的夜气中,我第一次站在向往已久的湘江之畔,亲身验证它“天下至清”的美誉。

这次来长沙目的是求职,面临研究生毕业,我应聘了一家电视台的编导职位。到地方之后,与预想中大相径庭。所有人挤在一套三居室内打地铺,方向是娱乐节目,似乎还要拉广告。后来我明白,大约是一个外包的节目组,打着省台的名义。失望之下我当时就离开了,在地图上查找湘江的位置,找了一个靠近的地方住下,一吃过饭就去看江。

水比想象中少得多,江面萎缩得厉害,岸边露出大片的沙洲,人们都是步行去江中心,踩出了一条小路。沙洲浅白,石子青灰,并无古籍中描述的五彩,不过经过了漫长河道和时光的淘洗,算得上匀称。江边夜气笼罩,江水在薄雾中流过,似乎确实是很清的。我蹲下去,捧了一口江水来尝,也没有异味,但隐隐有种近似铁的味道。后来我知道,江水已经含有重金属污染。中学课本地图上,那些在湘江流域沿途闪闪发光的有色金属矿藏标记,都是有代价的。

在大桥底下,我第一次目睹了水文标记,红漆标出的历代洪水水位之外,也有近年来江水涨落留下的深浅纹路,像层层等高线。眼前的湘江,跌落到了最底层的纹路之下,几乎不可理解,使我疑心上游修建了巨大的水库,堵住了水流用来发电。我担心它的未来,就跟我未卜的就业前景一样。

多年以后,我开始屡次前往长沙,与湘江的遇合成为一件很平常的事,但我从来没有厌腻过在它悠长的滨江路散步,享受西岸的静谧安宁与东岸的烟火人气,爬上岳麓山远眺蓝色的江面,以及偶尔走上橘子洲头,感受水带着细沙漫过脚面的清凉与温柔。它的水量再也未萎缩成我初见时的样子,确乎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江,让人想到宽广的洞庭,以致更遥远的灵渠和长江,其上也偶尔载有庞然的船只,沉默稳重地移过。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0期)


责任编辑:吴佳燕



作者简介




图片

▲袁凌|

  袁凌,男,生于陕西平利县。曾获评“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等荣誉。有作品三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两次入选豆瓣年度作品,并曾入选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等榜单。出版《生死课》《寂静的孩子》《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汉水的身世》等,发表长篇小说《记忆之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