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楼的原貌 | 徐继康

在清代一百多起的文字狱中,栟茶徐述夔“一柱楼诗案”算得上比较有名的一个了。尤其那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几乎家喻户晓,而偏偏这两句不是徐述夔写的。到了民国初年,随着清宫档案的流出,这起诗案的来龙去脉已经一清二楚了。反倒是徐述夔那著书吟诗的一柱楼引起大家的兴趣,楼有多大?一根柱子如何支撑起一座楼?它的命名是否别有深意?这是一个憋了很多年的谜团。
1982年的《栟茶镇志》上,刊登了一幅《古一柱楼》的白描图:一座两层的小楼为砖木结构,楼顶的檐角微微翘起,显得颇为文气。楼的左侧是围墙,与一层平齐。右侧是带有围栏的南北向走廊,却与二楼等高,在二楼的西南角有门与之相通。走廊的下部,开了一个月牙门,可通向外边的住宅。整个图,没看到那根奇特的大柱子,更没看到一些文章中写的“中立一柱,众梁分架其上”的构造,而图旁写的“古一柱楼”四个篆书却引人瞩目。大凡看到此图的人,认为一柱楼就是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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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一月二十七日九卿会审之后,徐家该戮尸的戮尸,该杀的杀,该为奴的为奴,家产全部籍没入官。徐家是相当有钱的。据江苏巡抚闵鹗元给皇帝的奏折,查抄的田、房、首饰、衣服、器物、粮仓、口粮总计折合白银达到了四万多两。当时装运漕粮的两大船帮江淮卫与兴武卫出钱买下了徐述夔的田,坐落在栟茶的田就有一万三千多亩,位于海安的有九百六十亩。徐家的房产也由官家发卖。一柱楼辗转归于姓人家所有,清末又由蔡映辰创办的栟茶启秀两等小学购买,作了高小部的校舍,一柱楼的上层被利用为图书仪器楼。辛亥革命后,戴名世、吕留良等人的案件陆续昭雪,徐述夔的乡人也写文章考证诗狱的始末,寻找与徐述夔相关的遗物,为之定乡谥、立嗣续、建祠宇,对一柱楼进行整修,缪文功还特地跑到南通请张謇题写了“古一柱楼”的横匾。到了1947年,此楼被驻扎在镇里的国民党军队拆毁。这座有历史价值的名迹,从此便杳无踪影了。
《栟茶镇志》上的那幅《古一柱楼》图,无论从构图还是笔法上,呈现的都是当代人手笔。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得知此图是当地一位叫周荻的教师所画,他小时候在栟茶小学(即栟茶启秀两等小学)上过学,编修“镇志”时,应镇“编史修志领导组”之请,根据自己的回忆而专门画的。他是1932年生人,看到的当是整修后的一柱楼。这会是一柱楼的原貌吗?
就在一柱楼被栟茶启秀两等小学购买后,栟茶人徐藻曾经登楼写过一首诗:“高耸朱楼欲接天,登临此地意凄然。一群弟子崇新学,三易沧浪感昔年。野菊诗传留绝笔,牡丹花好旧题笺。风光如故人何在,百载犹联翰墨缘。”此诗应该写于整修之前,但除首句“朱楼”可知一柱楼楼体红色外,通篇再无一句写实,想由此来摸索此楼的旧容貌,恐怕还不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来得真切。1940年,在栟茶读书的如皋学子陈子循偕新婚妻子去了一趟一柱楼,五十年后赋诗记游:“老来犹忆少年游,偕侣同登一柱楼。巨匾悬堂书季直,朱门立石念徐雯。诗篇企盼明朝日,律句尚存野菊秋。物换星移五十载,骋怀往事乐忘忧。”他们登临的是整修后的一柱楼,堂上悬挂张謇所题的那块巨匾,红色大门处,摆放着一对老徐家的竹叶纹石鼓,当然这些东西,现在也不知所踪了。民间有几张传说拍摄于一柱楼的照片,也被一一否定。特别是那张1941年7月21日“旅栟参加苏中艺协成立大会”的合影,至今还有说是拍摄于一柱楼,其实那次会议是在缪氏宗祠召开的。再说,照片中的二十七个青年人,前排坐,后排站,错落有致,仅占楼台的一角而已。如此宽大的屋宇,显然与晚清如皋翰林沙元炳那句“掌大栟茶一柱楼”的题诗非常不符。令人尤为不解的是,1936年出版的《栟茶史料》保存了近八十幅照片,其中风景名胜就有二十余张,什么溯洄亭、诒园、范文正公祠、龙王庙桥、寿圣寺,连蔡映辰别业小绿云庵的照片都有,甚至新辟的公园也有几张,但唯独没有名气最大的一柱楼,要知道那时一柱楼还好好地耸立在启秀巷。他们怎么就想不到跑过去拍一张呢!
难道就再也无从知晓一柱楼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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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万幸,我们应该感谢一个叫蔡观明的人,他就是 “一柱楼诗案”告发者蔡嘉树的嫡系子孙。他少有神童之誉,主编过报纸,任过中学国文教员,也曾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还做过栟茶行政局的局长,创办过国文专修学社。日军占领栟茶期间,他避居乡间,以教书行医为生。解放后,历任南通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南通市政协委员。他是屠寄与吕思勉的学生,文笔很好。他的交游也广,与吴昌硕、康有为、梁启超、章士钊、恽铁樵、夏剑丞、陈衍、钱基博、梁公约、包天笑、严独鹤、孟宪承、姚鹓鶵等人都有过接触,留有不少诗文。因为同号“孤桐”,他的不少文章被误收入《章士钊全集》里。蔡观明一生致力文史,著作不下二十种。他散佚的文章也不少,时不时会有他的手稿发现。前不久,我看到了一批,恰好其中有一篇专谈一柱楼的。正是因为他的记述,让我们得以一窥一柱楼的原貌:
“一柱楼”并不大,东西只有一大开间的宽,另在右侧向南伸出半间,全体成曲尺形。在右侧伸出的半间和南向一大间接连的内角,有一根柱子明显地露在外面。(其他墙内为南向一大间的东西山墙和突出半间的南面西面的墙是否有柱子,事隔多年,已记不清,不过纵有也不是显著的。)这根柱子所以显著,就是由于柱南柱东都是窗棂,一柱之名,因此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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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文字明确记载了一柱楼的大小、外形、结构,那根神秘的柱子在什么方位也被记录得清清楚楚,所说“全体成曲尺”楼形与民间流传的“L型平面”完全一致。只是民间所说的此楼“面北”——无论我们怎么解读蔡观明的文字与那幅《古一柱楼》图,一柱楼都是妥妥的南向。如果真是面北,蔡观明不会不作说明的。
蔡观明是1906年十三岁时进栟茶启秀两等小学高等班学习,直到1909年夏季考入由张謇设立的南通州国文专修科才离开的。他是蔡映辰的族子,与蔡映辰儿子蔡晦渔是最好的朋友,从小就博闻强记,他在这里读书三年有余,对一柱楼的印象是极深刻的,记忆也是极为准确的。正如他在文章结尾处的强调:“同我一样在一柱楼附近教室里读过书的何止千人!一柱楼虽已毁灭,它的形状历历在我们心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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栟茶启秀高等小学校怀旧会第二次常年会摄影
蔡观明没有说楼的颜色,楼是不是红色似乎很重要。一直以来,就有“一柱”乃“易朱”之说,这关系徐述夔到底有没有隐含反清复明的心思。咀嚼从屠刀与烈火中残留下来的“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市朝虽乱山林治,江北久无干净土”“旧日天心原梦梦,近来世事益非非”那些破碎诗句,今天你怎么读也读不出叛逆的味道来。其实可以想象,徐述夔一辈子安逸无忧,脚尖都没点过水深火热中的一寸,仅凭乡试“磨勘”,罚停会试,就心生激愤,玩“一柱”是“易朱”的谐音梗,起了反清复明那大逆不道的心,实在有点说不通。说起来,无非是一个读书人的牢骚罢了,知识分子有几个没这臭毛病?心里比谁都明白的乾隆,给徐述夔下过一句判语——“此不过抑郁无聊之人”。现存七八十件的那时的上谕、奏折、审讯笔录等原辑档案中,也没有一处提到“一柱”命名的险恶用心。反而是到了民国,一帮文人刻意解读,除了“易朱”外 ,又有什么“一柱擎天”“中流砥柱”“鹤立鸡群”“孤兀突傲”等深刻寓意。连蔡观明也说“我们现在推想这楼的奇特设计,可能是徐述夔为了题名一柱暗寓反清复明的大志而起的”。他们一心想把徐述夔塑造成一个具有民族大义的人。至于把楼刷成红色,我认为也是后来的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公众号在发布与一柱楼相关文章时,喜欢配以王昶的画像,还标名是徐述夔。王昶是清代著名大学者,学界并不陌生,画像也不难认,但就是有人一直在以讹传讹,导致百度百科也这么用了。近来听说栟茶正在重建一柱楼,这是件大好事。作为当地最重要的文化地标,也作为现代人读懂历史的导航口,背负着人们对故乡再认识的使命,如何重建是关键。我想肯定不能搞成像某些地方的仿古名胜那样,充满自欺欺人的未来感,最真诚的方式就是以原本面目示人。
  作者:徐继康
文:徐继康图:徐继康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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