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鹿情深
文/曹旭东
谷——谷——甜甜的鸟叫声,从晨曦中悠悠传来,如精美的乐曲,让我的耳朵特别愉悦。我张开嘴舒畅地吸了一口清香的空气,一边微笑着享受这乐曲,一边慢慢将气吐出,感觉全身格外舒畅。
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淡淡的林木香随着谷风溢满了房间。哞——哞——哞——的叫声吸引我看过去。晨光下,那五头水鹿又从茅草丛中钻了出来。它们一边走,一边晃着头前后左右地望着,仿佛在观赏这美妙的风光。它们经过护林棚,仿佛友好地向我们打着招呼。哞——哞——哞——,我也用手做成喇叭状,趴在窗口,模仿鹿叫声回应着这些野生水鹿。
刘老慢慢走过去,轻轻地抚摸走在前面的鹿头,那鹿低着头好像很享受他的抚摸。刘老招招手,水鹿慢慢向前走去。刘老回过头对我说:“在前面开道的是母鹿,中间是三只幼鹿,有着长角断后的是公鹿。”刘老指着溪谷旁一片茂密的竹林说:“你看,这些水鹿是奔那些刚长出的竹笋去的。”我用望远镜慢慢扫向那片竹林。果然,水鹿们在竹林里停了下来,它们慢慢地用嘴将竹笋卷起,然后连皮吞进嘴里,嘴唇一张一合,细细地咬。
它们吃得太香了,我感叹道。一头体形较小的水鹿可能吃饱了,跳进那块溪水汇聚的绿色溪塘,悠闲地在塘中慢慢游了起来,接着另外两只幼鹿也跳了下去。溪塘里顿时荡起阵阵波浪,波浪涌向岸边的水草和黑黑的泥土,平静的溪塘顿时沸腾起来。
真会享受。我一边看,一边高兴地嘀咕着,仿佛是自己在溪塘里游一样。
就这么看着,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月色中,山静悄悄的,这山仿佛也困了累了,开始沉睡,天地间空旷寂静。在亮堂堂的月光照射下,漆黑的山坡泛着幽暗的亮光。月光下,弯弯曲曲的山路仿佛一条乳白色的溪流,在狮子口山周围绕来转去。两边的岩石有的像一头头呆头呆脑的绵羊,有的像雪白的棉花。
大山位于湘、粤、赣三省交界处的湖南郴州,连接三个县区,35万亩原始森林,7万多亩草山,有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是中国南方一个重要的遗传基因库,也是极其重要的一道生态屏障。刘真茂老人在这座大山坚守了三十多年,他说他的身体与灵魂已融入这些大山。大山曾经到处是枪声,陷阱、兽夹,水鹿这样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已成为传说。月光下,刘老慢慢地说着往事:
“那天,一群人扛着猎枪上了山,说要打几头野水鹿。我当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心想,今天还看到水鹿在溪塘里游水,说不定此时它们还在溪塘呢?得去给它们报报信。我让这伙人先住下来休息。那晚的月亮像是到太阳那里借来了火,像团小火球似的,亮堂堂的,照得黑夜看上去像白昼一样。感谢月亮,我当时心里想,这月亮也好像知道我和阿黄的心事,亮堂堂地来给我们照路呢。阿黄是我的狗,我拍拍它说,走起,老伙计,看你的了。汪——汪汪——汪——汪汪。阿黄有节奏地叫着,仿佛在向大山中的生灵呼喊、警示,仿佛在喊着:危险、快跑,危险、快跑。阿黄甩动它漂亮的白尾巴,一蹦一跳,朝北面山坡走去。我和阿黄沙沙的脚步声不时惊动着路边的小松鼠和四脚蛇东奔西躲。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我和阿黄的身上,斑斑驳驳。阿黄好像变成了一条花毛狗。我呢,好像也穿上了现在年轻人流行的袒胸露腹衣裤。”
“就是前面这个山坡。”刘老手指着前方说。我顺着刘老的手指看去,前面是一片树林。月光照进树林,时明时暗,时动时静。忽而暗影袭来,眼前一片漆黑,树影变得恍恍惚惚,若有若无。随即又突然一亮,亮过后又是一片黑暗。仿佛月光老人在有意与我们捉着迷藏。我们往前走,进入山谷了,月光洒在山谷上,洒在灌木丛上,洒在刘老身上,与潺潺的流水声混在一起,月色如水,恍惚使人分不清哪是月光,哪是水,哪是山林。刘老也仿佛与月光、山林、绿水融为一体了。
“当时阿黄就在这里站住了。它对着山谷,又像是对着月亮,汪——汪汪、汪——汪汪地叫着。我听到山谷中有了响动,灌木丛在晃动。我知道,那是水鹿走了,水鹿朝北走了。阿黄一直追着水鹿汪汪地叫喊着,直到将水鹿送出很远,才荡着尾巴回到我身边。”
“三十多年了,我有二十二个春节是在山上过的。”刘老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左右扫了一眼山林,仿佛这些时光印刻在月亮和山林上面。他微微低头沉思着说:
“我对这座山,这山上的动植物,这些山道,这些水源,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得超过自己的家人。这山上有种子植物1517种,其中有保护植物16种,包括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南方红豆杉和伯乐树;已发现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21种,包括黄腹角雉、白颈长尾雉、虎纹蛙、小灵猫、水鹿等。
说那水鹿吧。那天巡山,我正在用望远镜朝山坡下望,哗啦啦,从山上滚下个大东西来,把我吓得往后跳出两米远,细看却是头水鹿。水鹿一动不动,横躺在山道上,仿佛睡着了似的。我想,这水鹿身子大,肯定是走山道时,没站稳,才摔了下来。可现在怎么办呢?水鹿昏睡在山道上,我试探着搬了搬水鹿,一动不动,水鹿的体重大约有二百多斤,远远超过我的体重。我只有坐在水鹿旁等。这是头雄水鹿,深褐色鬃毛,大大的耳朵。头上长出六根长长的角,像树杈一样伸向天空。我等了两个多钟头了,水鹿还是一动不动,怎么办呢?我想起水鹿的名称来,水鹿不就是要水吗。我将水壶里的水倒进水鹿嘴里。水鹿的嘴动了动。我当时笑了,心想这办法有效,就跑到山坡下的小溪边打了一壶水,倒进水鹿嘴里。这下水鹿醒了,像睡了一觉醒来似的,抬抬脚,摇摇尾,爬了起来。临走,还忘不了回头,向我哞了一声,大概是以示感谢吧。”
说到这里,刘老脸上有了得意的笑,他深情看着月色斑驳的山道说:
“后来我每天巡山,定要经过水鹿常出没的地方。那天傍晚,我巡山归来,走在山道上,突然就想起那些水鹿来了。这些天,天气变化大,有一段时间没看到水鹿了,它们还好吧。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牵着马,带着狗,向那溪塘走去。溪塘在山谷处,是由那些山上的小溪汇聚而成。在山与山之间,这山谷的植被特别茂盛,由于水源的缘故,这里是动物们喜爱的地方。但这路特别难走。刚下过暴雨,路特别滑。我记得前些天才用镰刀砍过的小道,现在又长满了灌木丛。我不得不一边找路,一边砍灌木丛。我听着那欢快的流水声愈来愈近了。我心想这些野家伙说不定此时正在水塘里戏水呢。果然,水塘里传来呼切呼切的弄水声和哞——哞——的欢叫声。我站在山坡上,看着几头水鹿的身影,开心地笑了起来。”
刘老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黄狗说:“别看阿黄少了一条腿,它的作用可是其他狗无法代替的。就说水鹿吧,我与水鹿当初的是无法沟通的。水鹿起初见了我和阿黄只是躲。后来我悄悄向阿黄耳语了几句,大意就是叫阿黄去同水鹿交朋友。阿黄很快懂了我的意思,它摇晃着尾巴,一步一跳地靠近了水鹿。我也不知道阿黄跟水鹿说了啥,反正水鹿从此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它们任凭我靠近,任凭我抚摸,还吃我给的竹笋。从此,我和水鹿成了朋友,水鹿不但不怕我,还会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我虽然听不懂水鹿的语言,但我明白,那哞哞的叫声,是向我示好。”
讲着、讲着,刘老咧开嘴看着我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刚停,他又严肃起来。
“那天,我发现山下的小道上,来了一伙人,正是冲水鹿去的。这些人有的背着猎枪,有的背着大砍刀。他们要干什么?我来不及细想,迎着那伙人,向山坡下冲了下去。”
“站住!你们要干什么?”我喊道。
那伙人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出现。他们站在那小道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走在前面带路的小个子就回头向后喊了一声:“老大,怎么搞?”那戴着墨镜、走在后边的胖子老大就骂骂咧咧冲到前面来。那是个高大的胖子,肩上扛着把油光发亮的双筒猎枪。那胖子用他那文着青龙的手臂指着我说:“走开,老头,我们打两头水鹿,不关你的事。”
“我是这山上的护林队长,进了这大山,就关我的事。”
“滚开!死老头!听到没有!你要不要命?”胖子一边怒吼,一边将油光发亮的双管猎枪对准我。
我的血一下向脑门涌来。我一把扯开迷彩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对着胖子喊道:小子,来吧!老子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老子在这山上坟墓都找好了,来吧,有种就朝这儿开!老子死了是英雄,你死了算什么?
胖子原想吓唬吓唬我,全然没想到我会为了几头水鹿不要命。他左右看了看,可能觉得就这么退了,身后兄弟们看着有失脸面,可能在想今天如果就这么败在这小老头身上,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吧。胖子退后一步,将枪口往边上移了移,对着我的杏红马轰地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中回荡着,那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慢慢地倒了下去。我当时撕心裂肺地吼道:“狗崽子们,有种冲我来,打我的马算什么英雄!”
刘老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一个小山包说:“你看,杏红马就埋在这里,这旁边有棵树,将来我死了也葬在这里。”刘老用脚踩了踩那块地。
是啊,如今,枪声与陷阱已成为历史,大山和水鹿已成为刘老最亲近的朋友,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大山也成了水鹿们的天堂。我这么想着。
“一段时间,我不大会讲话了,因为山里没人和我讲。时间久了以后,我发现山是会讲话的。山上的水鹿,还有许许多多的动植物都会讲话。其实这些山林、天空,不只属于我们人类,他也属于这些水鹿,这些动植物。”我看到刘老的眼睛里有了闪闪的光。月光下,我望着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已有些木讷。他脸上的皱纹如山上的老树一般,他瘦弱的身体,犹如这山上老树的根,已深深扎进这片大山。
第二天早上,水鹿再一次来到竹林,吃饱喝足了,回过头,对着我们哞哞地叫着。刘老向水鹿挥挥手,嘴里说道:去吧,去吧。水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最后的公鹿长角上,还站着两只画眉鸟。我呆呆地看着这迷人的风景,看着水鹿的身影慢慢融入山色中,成为大山的一部分。
曹旭东,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故事报》《湖南文学》《青海湖》《参花》《脊梁》等报刊杂志。小说曾获湖南省“梦圆2020”主题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并入选多种文学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