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3
无法安睡的角家富,想起来他老爹活在世上的时候跟乌猿的种种交集。那些老旧的事,清晰得像在昨天才发生过。
窗子亮了,角家富一骨碌爬起来,套上衣裳裤子直奔小木屋。乌猿还在,它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目光幽幽的,没躲,随你吃随你剐的麻木样。它受伤的后腿没再流血,棉布上落下几团干血印。昨天晚上,角家富就看出来他捉来的是只母猿,可昨天晚上,角家富没看出来母猿微微鼓起的肚子。这是只怀有身孕的母猿!角家富心头一紧。事情突然变得棘手。还拿它去苞谷地摔死示众不?如果是只老公猿,你角家富就能下得了手?角家富心头七上八下的,他折回堂屋跟陆巧妹讲,你快去看。
陆巧妹披头散发地蹲在乌猿对面,她说,天!怀着娃的!乌猿黑溜溜的眼睛里边涌出一层薄薄的泪光,祈求的眼神穿过泪光朝陆巧妹投过来。陆巧妹讲,小样子怪可怜的。角家富鼻子一哼一脸不屑。
太阳从崖顶冒出来,万道橘光箭雨般穿透寨子上空晨雾的白纱。山寨醒来了,鸡还在打鸣,远一声近一声的。角家富望向对面的乌猿洞,洞口的大树上挂着几只乌猿,像几枚黑果子。一寨子的人跟一洞的乌猿都开始找生活了。角家富觉得,从找生活、活在世上这最起码的本能来讲,掰苞谷也是活下去的一种本能。
有人喊角家富的名字,一开口就问,咋个样,大不大?公猿母猿?陆陆续续又走来一些人,他们大声嚷嚷要来角家看热闹,欢喜的样子像是来吃喜酒。见到乌猿,所有的妇人都惊咋咋地叫一声,是个怀娃的母猿!不知道是不是看热闹的人太多,乌猿开始浑身发抖,抖成一团。角家富张开大长臂轰人,走了,走了,各人忙自家的活路去!乌泱泱的几十号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去。李大孃的嘴从进院子就没闭过,她领着孙孙走几步又回来嚷嚷道,家富,等母猿生娃的时候喊你大孃一声,我带孙娃娃来看。
苞谷地再没见乌猿的影子——它们吓破胆子了,这些祸害庄稼的短命鬼。角家富心头欢喜,捉住一只乌猿,还真就威慑到了这群顽劣之徒。
“妈呀!”陆巧妹一声惨叫,惊马一样从房后蹿回来。角家富去了后院,只见高坎子上蹲着七八只乌猿,整整齐齐蹲成一大排。裘皮大衣样的背毛,阳光经过的时候,反射出华贵的幽光,长尾巴吊在高坎上,仅仅那排尾巴就足够壮观。苍茫的眼神,悲伤的苞谷嘴,显老的两撇白胡须。见到角家富,乌猿在高坎子上走来走去,有两只公猿后脚一踮,几次做出跃跃欲试的凶样。角家富抱着手站在那儿,觉得好笑:这样做的后果,有可能惹毛他角家富。一个人一旦被惹毛,就顾不得母猿身孕不身孕了。那些乌猿像猜到角家富的心思一样,见角家富毫无反应,跃上树,两只前爪抓住树枝,攒劲一悠,把自己悠到右边的石崖上,一个跟一个灰溜溜离去。
陆巧妹在乌猿面前放了捧干苞谷,又拿来个干红薯。那乌猿愣都没愣抱起红薯就啃。它盯着陆巧妹,像要看穿她的骨头,或者,它彻底被那张红得不寻常的脸镇住。谁家的狗从角家富家门口过,总要站在那叫几声,母猿的气息是陌生的气息,它们叫上几声以示厌恶,也间接显摆尽职尽责。乌猴听见狗叫声,红薯一甩钻进干草堆,可它再怎么钻都没藏住长长的尾巴。陆巧妹的两个娃去抹尾巴,绸缎般滑溜的玩意儿,让他俩眼睛一亮。陆巧妹跑出去撵狗,捡几枚小石头丟过去。
天的脸再一次变黑。咔嗒一声,灯线一响,满屋子昏黄的橘光。角家富一家4口围着桌子吃饭、喝汤,碗筷交集。谁都没出声,一家人像约好一样心事重重。刚放下碗,陆巧妹才把碗筷收拾利落,“咿——呀”,院门妖声妖气地喊了一声,是朱老爹!角家富打了声招呼。朱老爹左手拿小烟袋右手提着两瓶白酒进来,慢吞吞坐下,脸上堆着为难的干巴皱纹。犹豫片刻他道明来意。大侄子,那乌猿后脚上反正有伤,你解开包布挤几滴乌猿血给大爹使使。角加富问,使到哪?听老辈人讲,手上的瘊子用活猿血一抹就化。话音未落,朱老爹伸出两只手,拳头半握——让人心头发麻的瘊子,整整占据干枯手背的所有地盘,像荒野地上的乱坟岗子。朱老爹从口袋里摸出个鸟蛋大的小杯子递给角家富。角家富没接,沉着脸,不说挤也没说不挤。朱老爹把小杯子搁在小木桌上,多少有些尴尬。他丧下脸说,你捉乌猿来剔骨头泡酒,挤几滴血算个哪样嘛。你大爹我这辈子就跟你开过这回口。角家富坐在那,像耳朵不好使。就那么讲了,啥时候你挤好站门口喊我一声,要趁热抹才顶用。朱老爹起身拎脚就走,朽垮垮的身子骨消失在夜幕的黑棉花里。角家富打发陆巧妹,赶紧把院门关死,这回,天神下凡都不准开。
一家4口坐在火塘边,像在等事情发生。他们等来了狗叫声,敲门声紧随其后。家富,咋个把门杠死掉了?角家富的堂哥角家成的声音从破院墙翻过来,跌到火塘边。陆巧妹问,你哥来了,开门不?角家富没吭声,两个挂着鼻涕瀑布的细娃开始找地方躲,掀起陆巧妹的前衣襟愣把脑壳往里塞。家富,你不开门我翻墙了。一听翻墙角家富就心酥。那泥墙是他老爹年轻的时候垒的,角家成这家伙一翻,只怕人跟墙得一起翻。
角家富奔出去开门,不情不愿地杵在门中间。闪开,你痴头痴脑当门神?角家成一手提着个大塑料桶,一手拎个砖头大的空酒壶。进屋,没等角家富开口问来干啥,角家成就竹筒倒豆子样道明来意。他送一大壶苞谷酒来给他兄弟家富,让家富用这壶酒泡乌猿骨,泡上几个月,给他倒上一小壶,他想给他的老太婆喝上几口,看看她那见风就疼的腿有没有福气被治好。门外又传来狗叫声,角家成抬屁股走人,拉开门,回头咧开大嘴一笑,黄牙横飞。走到小木屋门口,角家成伸脖子往门缝瞧,老毛贼一样。
门口的村道上走来两个人,有个甩手走路,有个背着双手。彼时,角家富已经关上院门别上门销。返回屋子,他说了声,赶紧拉灯睡觉。那俩人拍门,响声大作。拍不开,说着话走开,说话声逐渐小下去。夜静,耳朵根静,角家富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睡去。
天空蓝汪汪光生生的,村庄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只鸟,乌猿挺着肚子掐着腰杆在门口走来走去。有人喊了一嗓子,要生娃娃了!角家富急得不行,他想把乌猿撵进小木屋,可乌猿左躲右躲死活不进。突然,它一屁股坐在地上,胯间冒出个金黄色的毛脑袋。乌猿镇定自若,两只前爪捧住毛脑袋朝外拔,没拔出来。角家富想帮忙,可村道上的人已经扯成线朝院门聚过来。他们嚷嚷道,快来看,乌猿生娃了。有人在推院墙,有人喊号子一、二、三。轰隆一声,院墙倒进来,土黄灰炸开,角家富被埋。他挣扎,他想大喊,他甩脑壳,可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角家富的媳妇推他两把没推醒,啪的一耳光甩上去。角家富被打醒,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喘大气。他拿着手电筒去了小木屋。电筒光照在脚边,借着光,角家富看见了缩在草堆中间的乌猿,它朝地上的光团看了一眼,捂住眼睛扭过脸去。
大雾沉沉,北盘江峡谷被云海淹住。少顷,云海涌动,睡醒了一样。峡谷积云每次上山,都从它固定的路线走。野踪村所处的这道凹梁杆,历来是晨雾的通山路。等上一阵,雾散了个精光,北盘江翡翠的八字弯清清楚楚地别在谷底,它比头一天耀眼,比头一天新。角家富朝对门石壁山望去,乌猿洞像大山张着大黑嘴,从那黑嘴里边飞出来几个黑点。跟每个清晨一样,乌猿在洞口的大树上开早会。
角家富撮了半碗干苞谷,加个红薯端给乌猿。乌猿愣一下,圆溜溜的黑眼睛惊奇四射。它坐在那儿吃,忙坏了一张小苞谷嘴。房后传来树叶晃动的唰唰声,“叽——叽——”的喊叫声。这回,见角家富来到高坎下,猿群没像头天那样,做出要跟角家富拼命的样子。它们在高坎上坐成一排,披着黑亮的貂绒大衣,统一将长长的黑尾巴吊下高坎,像在举行某种仪式。众猿盯着角家富,时不时“叽叽”叫上两声。小木屋也传来“叽叽”的回应,声音平静缓慢,像给同伴报平安。坐上十几分钟的样子,其中一只母猿转身跃到树上,两只前爪抓住头顶的树枝悠两下,把身子甩到右边的石山上。其余的纷纷起身,以一模一样的步骤离开。角家富返回前院伸脑壳看乌猿。它坐在一捆干草上,挺着肚子气定神闲地坐在那。
4
在江边的乡场上,有个面熟却喊不出名字的老者跟角家富擦肩而过。奇怪的是,那老者眼睛里的惊慌,像大白天撞见活鬼。
角家富一家4口去江边的表姐家吃喜酒回来,小木屋门锁被撬,门大敞,乌猿踪影全无。被人割断的绳子掉在横梁上。乌猿被偷了!角家富两口子惊出一身冷汗。角家富像是想起来啥,去房后抽来几根干竹子扎了个火把。陆巧妹问,你晚上去找?你晓得是被哪些人捉去的?角家富冒出句,你看好两个娃,我晓得咋个去找。左手火把,右手杀猪刀,两眼凶光的角家富冲下坡路。陆巧妹娘仨玩命撵,三张脸跑得通红,越撵越远。迎面上来几个寨邻,见角家富要去杀人的模样,赶忙闪在路边大喊,家富莫乱来,莫整出事情来啊,你拖着3000个油瓶呢!一个病人是一千个油瓶,角家富拥有3000个油瓶。
一溜烟冲到北盘江边,角家富在一把油布伞边刹住脚,他看见那老者。二话没讲,角家富抽出刀做出要大开杀戒的凶相。老者正跟两个年轻人喝庆功酒,角家富的刀一比划,三人双膝一软跪地磕头,磕一脑门子黄土。角家富的话寒光凛冽,拿乌猿来,赔锁钱,赔绳子钱,赔你爹我跑这趟路的力气钱,不然老子立马去烧房子。老者去里屋提来个会动的麻布口袋,又跪下。三人掏出钱双手奉上,指天发誓,如果下次再贼手贼脚,要砍要剁随角家富。提着口袋朝山上爬,角家富遇见哭哭啼啼的陆巧妹跟两个娃,娘仨的脸红得怕人,呼呼、呼呼的喘息声,跟来的像是三台破风箱。
这回,角家富把乌猿拴在堂屋后边的小屋。
坐在火塘边,角家富想,眼下,媳妇跟一儿一女的心脏病是最愁人的事。前些日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陆巧妹根本不应该生娃,这下好了,把心脏病遗传给两个娃。从小到大,角家富就觉得陆巧妹长得好看,桃花一样粉嘟的脸,两个黑辫子一甩,甩得角家富心潮汹涌。那些年,角家富看陆巧妹,没有哪次不是咬着手指头看。医生讲,陆巧妹娘仨的病,唯一的办法是做手术。一家人过的,已经是鸡脚上剐油的日子,勉强能填饱肚子,已经是他角家富一年四季跟黄土打照面的最大报偿。大娃5岁半,二娃满4岁了,再拖,就把像样的手术时间给拖过去了。赶紧搞一笔钱来,给你们娘儿仨个做手术,角家富说。我倒不用做了,只是这两个娃,你怎么都要救下他们的命。他们不能冷着凉着,还有,莫要让他们受累。陆巧妹像交代后事,脸上带着愧疚的神色。
第二天一早,坡下有两个人上来,走到院墙外站定。高男人张口就问,你是角家富吧?他极瘦,嘴尖,鼻子尖,脸颊凹进去两个荒坑。矮男人只见个锅盖头。角家富拉开院门销子,阴着脸问了句,找我?那俩人一前一后进院子,牛圈猪圈小木屋到处看,到处找。矮男人说,没必要绕山绕水,角老弟,我要买你的乌猿,买去给老人家做药。你放心,乌猿怀身大肚,我等它生下猿仔再用。至于猿仔,我会把它养大。价格嘛,高低你开口。高男人补了句,你今天是磕头碰着天了,遇见个大老板。角家富的喉结滚一下,没说卖也没说不卖。高男人又补话,角老弟,留着自家泡酒喝铁定是不合算的,你手头的那点盐巴,千万莫要撒在牛羊不见的路上。角家富鬼使神差地讲了句,可惜,昨天晚上它咬断绳子跑掉了。矮男人一急,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呀,跑掉了?真跑假跑?两个男人不信,口气嚣张,如果在你家找到乌猿,莫怪我们不客气。角家富脸色大变,他瞟了一眼别在板壁一角的杀猪刀。两个男人撅着屁股看床底下,掀被窝,揭锅盖,上楼去翻篾斗箩。寻觅一番,乌猿屁都没闻见一个。自觉无趣,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角家。
呼呼作响的卢巧妹从房后奔进屋,兴高采烈地喘上几大口,她讲,我放它,它蹲在后坎上看我。我爬上后坡丢小石头撵,催它跑快一点。
(全文完)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