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200名骑手后孙萍说:只关心效益的行业精英,不能称为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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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性的劳动正在成为一种常态。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孙萍从2017年开始关注外卖骑手,试图了解困在算法里的骑手。但是,在7年跑了19个城市、访谈200多名骑手、体验跑单的过程中,她发现,技术之外,更应该关注这个群体“候鸟”式的劳动形态。

在调研中,孙萍发现,过去的十年间,中国70%以上的底层人口所占有的网络话语权仅为1%。在这样一场消费和文化的狂欢当中,这群人其实是缺席的。作为社会学者,孙萍无法忽视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因为正是他们的生活感知、他们的劳动,帮助我们组成了这样一个社会。

在孙萍看来,在一个共益向善的社会里,真正的企业家精神,应当具备与社会达成共益的能力:“除了看到你的产品如何盈利之外,可能也要去思考,我愿不愿意去削减一部分的经济利益,来让更多的人受惠受益,让社会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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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孙萍著

以下是着陆TouchBase与孙萍的对话:

着陆TouchBase: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骑手这个群体感兴趣的?

孙萍:2016年至2017年左右,那时候正赶上各大互联网平台在打价格战,美团、饿了么、百度、优步等,都上线了互联网平台销售产品。大街上,出现了熙熙攘攘一大批人开始跑单。我觉得很有意思,产生研究他们的兴趣。逐渐深入这个群体,也是逐渐打开研究领域的过程。后来慢慢开始发现这项劳动背后连接的是智能技术,那时候意识到算法技术的时代到来了,而且算法技术正在以无孔不入的方式终结工作和劳动。

当时,我本人刚从学生转型到老师的角色,处于过渡阶段,开一项新的研究,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想在饭店吃饭,在街道上就可以采访一些骑手。采访了他们之后,发现这项劳动与技术捆绑得非常密切。虽然我是个文科生,并不懂算法技术,但我的博士论文研究过中国的码农群体,通过程序员的视角,略微知道这项技术的一些逻辑。所以,我觉得想要彻底理解算法这回事,还是得去和工程师聊。事实上,2020年之后,社会公众对算法技术的理解才逐渐清晰,此前都处于懵的状态。

有一个算得上研究正式开始的时刻,是我去百度外卖访谈他们的底层架构师。他们公司挺友好地接待了我,让他们底层架构师给我讲了挺长时间,关于算法运作和派单是多么先进。就是那个时候,我脑子里有一道闪电划过:这就是算法,新世界的大门在向我打开。研究从这个时候开始切入。

着陆TouchBase真正开始研究之后,你的研究坐标如何建立?

孙萍:骑手这个项目融合了我之前做过的相关研究的所有课题,平台方、骑手、站点、加盟商、代理商,他们都在我的研究里慢慢出现,我都有采访。最开始我做了骑手的访谈,然后试图搞清楚算法背后的逻辑,还是需要采访平台公司,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来回折返的过程,不停跳转。我的访谈范围也从城里到县里,田野的范围越铺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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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等待接单的骑手们  图源 | 孙萍

我的学术兴趣就是两点,一个是劳动,另外一个是技术。劳动和技术的切面肯定要把算法放在依托点上,不能只讨论算法技术,这部分有更专业的人士。而且,作为社会科学的学者,需要去关注最广大的社会群众所关注的问题,而劳动的问题是千千万万的人在做。

做一项社会研究,其实最重要的是要切一个重要的社会议题。这个重要社会议题,比如算法,但如果我只谈算法的机制,研究它怎么分发预测管理,如何监管,这就跟美团或者饿了么的数据专家没有区别。但社会学科研究的意义在于建立更公共的视角,如果由此进一步牵出网约车司机、代驾员、外卖员、主播这些劳动者,建立起劳动研究的框架,就是一个与更多人福祉息息相关的社会议题。

着陆TouchBase:在研究的过程中是否有超出预判的时刻?

孙萍:事实上,研究零工经济,它本身是一个新生事物,在不断变化。这也是为什么我的书写了好几年,这个过程中,需要不停地去做田野调查,不停地有新发现,总觉得还没有完成,就想把这些新的材料加进去。这个过程其实令人既欣喜又心烦,因为你的研究很难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比如,《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出版后,我又发现了新的骑手的类别,就很难再添加进去。

事实上,我在不同时期,关注点会不一样。这不仅仅是学术层面的关注点,这也与国家与平台之间的互动,社会媒体与平台之间的互动,以及平台经济自身获得的反馈都有着密切的关联。最开始,我研究算法和劳动之间的关系,逐渐发现这只是骑手劳动当中的一小部分,它没有办法完全囊括骑手的生活世界和劳动世界,所以我以外卖平台为例,研究它整体的组织架构,研究一个庞大的数字基础设施体。

疫情之后,我们发现女性骑手在增多,研究的视点又转向性别。疫情期间,我们发现有骑手睡大街的情况,又开始关注区隔劳动,包括城镇化和农民工之间的这种关系。世界现实的变化牵动着必须要不断的更新研究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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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后,送外卖的女性骑手在增多  图源 | 孙萍

着陆TouchBase在研究中提到,有必要改善算法伦理,探索对骑手的兜底保障机制,如何实现?


孙萍:首先,我认为算法本身需要审计制度。有一些平台其实在某些程度上是有尝试的,但比较大的挑战点在于数据不断膨胀,算法机制变得非常复杂,仅仅依靠平台自身无法不断去优化算法机制。其次是算法的协商机制,这也是兜底保障机制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算法到底应该怎么设定,对于外卖骑手来说,时间到底是到了多少分钟可以算超时;对主播来讲,到了什么时候流量就可以起来,什么时候要屏蔽你的流量。这些需要公开化和透明化的机制来重新界定,而目前所有的机制主导权是握在平台手里。

协商机制指的是除了平台之外,要求多方参与者共同探讨,平台有自己的算法工程师团队,但他做这个东西的时候,一定是基于自身的经济利益,这无可厚非。作为商业性的机构,平台需要挣钱,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多人缺少话语权。比如,劳动者是直接提供算法生产数据的人,还有消费者、商家、监管部门,还有社会的组织机构、工会,大家都可以坐到一张桌子上来谈,协商出一个机制,达到共益的目的。

事实上,我认为自己不仅是一个学者,更是一个社会行动者。在研究过程中,我通过不断和骑手打交道,也不断和平台企业打交道,让我有宝贵的视角去看到各方利益的纠结点在哪,也尝试探索去解决。一开始我其实做偏批判向的研究,但后来发现更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所以就开始走向了一个建构性的道路。

着陆TouchBase:曾经有提到,“在突出服务意识的时代,消费者即上帝成为一种社会文化。服务者和被服务者之间差别越来越明显,这是服务专业化的体现,也是一种权力区隔。”如何平衡这样的权力?

孙萍:服务者和被服务者的区分,是现代社会发展逻辑之一。但现在我们对于顾客是上帝的熏陶和驯化太过了,企业姿态特别低,只能通过教育骑手、主播、代驾来不断要求服务者,不敢去教育消费者。从某些程度上讲,服务者和被服务者的区隔本质上是因为现代社会中“顾客是上帝”这种不太好的消费意识观所导致。

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个例子是,平台早期有一个惩罚机制,如果骑手在送餐的过程当中,消费者取消了订单,这个骑手是要扣500~1000块钱,这个数字足以体现双方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平台本身应该成为一个居中的调停者,但是他现在无限的倾向消费者这一边,倾斜度太高了。也有平台出了一个平衡的方案,骑手也可以给顾客打分,但是我观察下来,这一条基本上没什么用。因为他们这个行为不能挣钱,没人想给顾客打分。

近年来,骑手的话题很热,媒体不停报道,公众对于骑手群体的同情度和好感度确实有所提升,大家会越来越尊重骑手,这其实是情感上的松动。虽然在机制层面尚未有更好的机制,但至少这样的关注和讨论在情感层面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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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过程中,孙萍不断与骑手打交道  图源 | 孙萍

着陆TouchBase:在书中提到“平台劳动一方面使个体从传统的劳作中解放出来,一方面又使他们更加依赖社会系统和机构”如何理解这样充满矛盾的工作状态?

孙萍:这个可以理解成“微观赋权、宏观减权”。在微观的个体劳动者的语境下,平台劳动的控制性变弱了,不会像在工厂里面有个工长,告诉你得这样干那样干,监督着你的别偷懒。零工经济与工厂经济不一样,工厂经济更多的是对劳动者的控制,人来到厂里,就得始终干活。但零工经济并不打算圈住你,它需要的是结果。谁来送餐不重要,只要在规定时间内用我的路线把餐送到就行,至于你怎么送,跑着送跳着送唱着歌送都没关系。

其实是从对劳动力本身的控制转变为对劳动结果的控制,这是很大的变化。这也解释了它出现既自由又控制的现象,它的自由感体现在劳动空间和劳动过程中。但这种订单的需求又拴住了一大批人,你不来干总是有人来干,如果你要来干,就要服从新的组织方式,算法控制下的远程技术的跑单模式。所以它总体上是一个微观的赋权,宏观上其实是减权的。

着陆TouchBase:这样即自由又依赖的劳动中,成为许多人的“过渡”选择,如何理解这种“过渡”劳动?

孙萍:“过渡”劳动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非常简单,我当时采访骑手,会问“你为什么当骑手”,很多人都会说“我过渡一下,找不到活先干着”,或者是“来北京也不知道要干啥,我就先找个活,当个跳板”。“过渡”这个词出现频率特别高,成为我田野调查时涌现出的概念。

第二层意思是,我发现骑手工作的流转率非常高,一个站点100个人,一年可能有70-90个人会走掉,这也符合“过渡”的特点。这70~90个人跑哪去了,其实仍然在各大平台之间跳来跳去。他们一旦干了这个工作之后,就很少会回到工厂。对他们来说,工厂太苦太累了,还一直有人管着。这种在平台间的跳槽成为一种“永久的过渡”。看起来每一个岗位呆的时间都不长,是过渡性的,但事实上成了一个永久的零工状态。

第三层意思其实超越了对于骑手本身的指设,更多是在描绘当下社会中,大家对固定劳动观念的松动。处在变动的时代,劳动者仍然保持了一种吃苦耐劳,勤勤恳恳努力干活、抓住机遇的劳动主体性。无论工作的确定性,都愿意去拼一把试试,希望能在最短时间内多挣点钱。这其实是非常中国特色的一种劳动语境,所以我也想借这个词去赞扬这种精神。我挺感慨的,这些人这么勇敢,他们能跳来跳去的,但依然不屈不挠的生存下去,可能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着陆TouchBase:的研究调研中,不同主体、不同公司的算法之间有差异吗?

孙萍:《人物》杂志那篇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反响很大。受其影响,确实也有平台做出了一些改变。比如,会给骑手增加一个按钮,商家如果不出餐,他按一下,等待出餐可以延长8分钟,再不出餐,再点一下再延长8分钟,第三次他再按时,可以无责取消。原本因为超时扣钱的机制,处罚也没有那么重了。

平台在外部力量的推动下做出一些改变,自身也在不停的动态调整。王兴有一次在会上说,“《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这样的文章也提醒我们,美团长期以来做的工作并没有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我们确实还是有些工作没有做到位”,他是这样讲的,从此以后他们也开始有意识地致力于算法改变,至少知道社会监督和大家的反馈还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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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出餐过程中睡着的骑手  图源 | 孙萍

着陆TouchBase:是否存在“好的算法”?

孙萍:优质算法是真正保障各方面的利益,现在其实有一些企业在逐渐推行良性算法,有各种各样的尝试。但是事物的发展总是在动态的博弈当中不断的前进的。我们去理解算法本身,不存在好坏之分,可能要放在一个语境下去讲,谁到底用了这个技术来干什么,以及在这个过程当中参与其中的各个方面的人,对于这个技术的话语权到底有多大。

我相信随着技术的推进,有一些问题是会被改变的,但是我不相信这项技术可以完美到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从技术发展史的角度来讲,每一项技术的推进一定是解决了非常多社会问题的,同时带来了非常多的社会问题。

着陆TouchBase:看来,算法机制在经济活动中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孙萍:回答这个问题,可能要把人类分成好多派。技术拥护者会认为,技术的问题随着它往前推进,总是能解决社会问题,你们不要总在这批判。社科类学者可能不这么认为。人类社会区别于动物社会非常重要的一个点,在于我们愿意去追求公允公平,追求可以相互的合作协商。我会认为这件事依然重要。

我们不能看着技术像一个刹不住车的庞然大物一直往前走,无动于衷。在技术发展的过程中,也不可能急刹住车。更多时候是多元的参与者在这个过程当中起作用,非常重要的是,大家要达成一些共识,比如,算法要向善,或者伦理的边界要有。

我们在承认技术的作用后,还要不断改良优化它。人类还是要时刻保持对于技术反思的能动性,否则我们和机器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关照伦理或关照技术,不仅仅是关照人类社会本身,也是关照整个世界的发展网络。

着陆TouchBase:有一次在上课的时候说到,学者的使命是给改变社会,说完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孙萍:可能就是情感到了一定的程度。社会上有太多的人需要帮助,但是我们的学生无动于衷,我一是有无奈的地方,第二个也是因为看了一个短片,一个博主去看望一群体育生孩子,他们都是孤儿或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每天早上奔跑,除了学习之外,可能体育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我当时觉得人还是要有点公心,你的存在能不能给社会带来更多的益处,而不是老想自己。很少有人去想公共价值和社会价值这回事,想到这个我也觉得有点无奈,会想到大家都变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之后,怎么办?

着陆TouchBase:改变社会这个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孙萍:我不知道具体是在哪里开始的,但是我是慢慢的从学术调研和工作本身中产生的。我所供职的社科院它不仅仅是一个科研单位,也是给国家层面做咨询的智库,我们会有各种各样的政策咨询、社会干预,同时也保有研究所的传统。我们有非常明确的使命是在做社会发展研究,所以对我们来说,逐渐就会走向这里。

着陆TouchBase:认为改变这个社会这件事,对企业决策者和投资者来说,应该做出怎样的努力?

孙萍:有一些职业经理人,可能在企业运营管理层面确实是行业精英,但是很少有社会公益的心理。即便在公司里设立这样的部门,也只是因为企业需要有这么一个部门而已。我觉得这是一种精英主义,一种典型的优绩主义的表现,这不能叫做真正的企业家。

要看到自己的企业发展是如何与社会达成共益,还是要有共益精神,除了看到你的产品如何盈利之外,可能也要去思考,我愿不愿意去削减一部分的经济利益,来让更多的人受惠受益,让社会变得更好。

孙萍:香港中文大学传播学博士,现任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社科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系主任。从事平台经济与数字劳动、性别、技术与社会发展等方向的研究,长期追踪平台劳动者的职业发展与变迁。


撰文 | 姜舒
编辑 | 国佳佳
 排版 | 冯莎莎 
题图来源 | 孙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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