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中华书局,2020)最具价值与趣味者,是征引的二十余封钱先生手札。1988年10月4日钱先生回著者信:“已成粘壁之枯猬,非徒为伏枥之老骥也。”(187页)
“枯猬”颇难解,经查繁体字版(台大出版中心,2014),也作“枯蝟”。
后学不敏,斗胆疑“蝟”是“蜗”字草书误识。虽然钱锺书在《围城》中提到过刺猬,说有些人“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但跟“枯猬”似没什么关系。
按,“猬”与“马”均为畜类,葛洪《西京杂记》:“元封二年大寒,牛马皆踡蹜如蝟。”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后因以“马毛猬磔”形容狂风大作,气候恶劣。袁宏道《途中怀大兄》:“少日念欢场,鸣泉奔渴骥。一卧三年茵,肌消如寒猬。”是以“寒猬”“渴骥”来对偶的。但从“粘壁”的含义来看,还是无法说通。
苏轼有《题雍秀才画草虫八物•蜗牛》:“腥涎不满壳,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以此讽王安石不知进退。(邓椿《画继》卷四“坡有咏所画《草虫八物》诗。诗意每一物,讥当时用事者一人,如‘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以比介甫。”)
东坡先生的“粘壁枯蜗”说,颇得此后易学家的认可。冯椅《厚斋易学》“李氏曰:水泽之气上升而及物。今水在泽下,无上升之义,故有无水困之象。世有咏蜗牛者,曰‘升高不知回,竟作黏壁枯’,其是之谓欤?”俞琰《周易集说》卷三十九“升者自下而上,不能不用力也。升而不已,则力竭而困惫,故升后继以困。‘升高不知回,竟作黏壁枯 ’,观蜗牛可见。”
好诗警句自有传承,如南宋初年状元王十朋有《府吏有以老求退者,询其年犹未六十,诘其去之由,云欲全身避祸耳。予善其知机勇退,可以愧嗜进之士夫,有感而作》“升高蝜蝂堕,粘壁蜗牛枯”,直接点明进退之道。北宋灭亡降金后官至右丞相的蔡松年《夜坐》“但愿闻钲似疲马,可能粘壁作枯蜗”。这些都是对东坡比拟句式的想象与发扬。
钱锺书在《史记会注考证·鲁仲连邹阳列传》条指出清代朴学家阮元《研经室外集》将《世说新语》中“聊复尔耳”的“尔耳”二字解为“如此而已”为“失当”后,申论曰:解释文义“不宜枯蜗黏壁,胶执字训,而须究词之终始”。(《管锥编》,324页,中华书局,1986),20世纪80年代的钱锺书盛名日高,1982年8月3日就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此后的第三届(1985-1988)、第四届(1988-1993)连任,“面对美国大学不断坚邀,莫不被他婉谢”,他给汪荣祖的信算是调侃,总之,“蝟”“蜗”钱先生不会混淆,他的草字学《十七帖》。两字笔画高度近似,可谓“亥豕”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