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求学(六十二)
整理旧书信,发现陈从周先生给我的一封,是当年的工作通信。抚摸细看先生手泽,又取出他的几种著作,如烟往事,悉在眼前。
陈先生是古建筑专家,园林专家 ,既是匠人(他自称梓人),又是文人,还长于绘事,是古君子,有名士气。研究现代文学的人,都知道他和徐志摩的关系,读过他编纂的徐志摩年谱。他属晚一辈的人,但与徐志摩当年的朋友圈多有交往,晚年去英伦,还去拜访凌叔华,闲坐说志摩。
我爱读散文,范围扩大到美术、建筑、戏剧、学界等领域,只要人家的文章写得好,我就爱看,而不管作者是何职业。读陈先生谈园林的散文随笔,就是我的散文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儒家爱说“不离事言理”,陈先生谈造园理论,欣赏中国园林艺术,哪怕是评点园中的一块山石,一角亭台,都是从园林的整体评价 ,每句话都落在实处,没有空泛的议论、多余的文字。中英文对照、书法家书写制版印刷的《说园》,是他的代表性著作,集中体现他的造园理论,全面阐明了中国园林的特点,也是指导游人游园的宝典。他提纲挈领,以“动、静”讲析,说园有静观、动观之分。小园宜静观;大园宜动观。根据陈先生的说法,我熟悉的颐和园,就可用动观、静观的方法来欣赏。颐和园是皇家禁苑,有山有水,气势磅礴,气象万千。园中的长廊,移步换景,正是为动观而设;藏在万寿山下的谐趣园,是小巧玲珑的江南园林,适宜静观。远处蜿蜒的西山,是颐和园的借景,可以远眺,益增气势。读过《说园》,我学到了园林建筑方面的知识,往后闲看苏杭的著名园林,自以为能看出一点门道。读这样的散文,能训练读者的审美眼光,加强读者的艺术修养,是有营养的。
《书带集》《帘青集》是单篇作品的合集,主要内容还是谈古建筑的修复,谈园林中每个构件的功能。陈先生喜欢昆曲,他的职业和昆曲发生关联,外界知道的少。过去,昆曲大师俞振飞曾请他给上海昆剧院的青年演员讲园林艺术,别人觉得奇怪,不理解唱戏和园林有什么关系。俞振飞是在苏州拙政园长大的,当然知道园林之美,但他缺乏专业知识,请陈从周来讲,陈从周也认为他请对了人。园林艺术和昆曲艺术联姻,一直传到梁谷音一代,陈先生又请梁谷音来同济大学讲课,让建筑专业的学生了解昆曲艺术。以《牡丹亭》为例,杜丽娘、春香、柳梦梅是在园林之中活动的。《游园•惊梦》开场,杜丽娘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剧中人物是在深深庭院的。思春的小姐闷得慌,想走出小庭深院,她吩咐丫鬟:“春香,可曾教人扫除花径?”落花满径,证明杜丽娘好久没出门。那么,在舞台上的杜丽娘、春香一旦走出小庭深院,她们该怎么走呢?她们的台步是在什么样的园里来回走?这就涉及到园林建筑。观众坐在台下,看春香的碎步如流觞曲水,曲折穿插, 那就是昆曲和园林的艺术组合,是有讲究的。这一出戏,柳梦梅“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要与杜丽娘私会,也是发生在园林里。陈先生给昆曲演员讲园林艺术,提高了上昆的演出质量,成为其他剧种演出的样板。
对苏州的老城改造,陈先生有一个重要建议,那就是“古要古到底,洋要洋到家”。上世纪80年代初,苏州市接受了他这个原则意见。他谈到拙政园西部的补园,说“三十六鸳鸯馆”的花厅是用“卷棚顶”,这种形式,不但美观,而且音响效果好。昆曲唱堂会,是在私家园林里演出的。昆曲幽幽的音乐、唱腔,适宜湖畔厅台,用上现代的声光,昆曲就变味了。1985年,贝聿铭回国,他陪同贝先生到苏州,两位建筑大师都为苏州拆了老城墙感到惋惜,认为古城破了相。我读书有印象,最晚在1951年,顾颉刚先生还专门给苏州市写了一封提案式的长信,呼吁保护苏州的古城墙。城墙没保住,两位建筑大师提出,苏州环城河植柳,柳下露出白墙黑瓦民居,掩映有致,这才有江南水乡风貌。陪贝先生游上海时,他安排贵客在豫园吃饭,贝先生说尝到了在园林中小饮的诗意。
园林是人造的自然。这种宜居宜游的建筑,体现了中国人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这种艺术化的建筑,往往是主人和工匠合作的实用艺术,很能体现主人的地位、学识和趣味。主人和工匠在创作的过程中,又不断总结、提炼,慢慢就形成比较完善的造园理论。陈先生的集子里多次提到他的恩师朱启钤。进入民国后,朱启钤成立营造学社,整理有关古建筑的资料档案,研究古建筑的修复技术,并且亲自主持天安门、社稷坛的疏通改造,对园林艺术独有心得。在北戴河风景区的规划建设上,朱启钤功劳更大。陈从周在朱老身边耳提面命,工作生活在这样高大上的文化层次里,他的学问才能把科学人文融为一体。
放眼全国,在一些城市,老城旧墙拆光以后,有为的地方官员开始新的造城运动。丑陋的建筑,搬家的古树,四不像的雕塑,无处不在的城市广场,遍地开花。
朱启钤、梁思成、林徽因、陈从周诸先生的幽灵,也许曾在深夜来这些城市的上空游荡。他们会说什么呢?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文:卫建民编辑:周怡倩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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