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将象兔子一样奔跑,因为我以自己的心坎,紧紧搂住时代的花朵以及大干世界的初恋。」这时,城市里所有的大钟开始呼呼地敲出声响:「哦,莫让时间把你欺骗,你没有法子征服时间……「唉,把你双手放入水中一直浸到手的腕部;凝视,凝视水盆,弄清你失去了何物。」 ——W. H. 奥登《当我在某个夜晚漫步》(1937) (译者注:以上译文出自吴笛《野天鹅——20世纪外国抒情诗100首》,黑龙江出版社,1988年版。)理查德·林克莱特就像是地球另一边的王家卫,是一位抒情而感伤的电影导演。和王家卫一样,他的许多电影关注的主题是时间——关于时光流逝的情事与诗意,关于活下去并追忆某一天或某一刻的惊奇与痛苦。 理查德·林克莱特将来的人们或许会把林克莱特和王家卫追认为世纪之交的桂冠诗人,他们都擅长捕捉自己所处时代的基调。在《阿飞正传》与《都市浪人》、《东邪西毒》与《牛顿小子》、《春光乍泄》与《年少轻狂》、《花样年华》与《日出之前》中,他们都格外敏锐地观察到了我们在历史上的位置与角色。他们捕捉时代精神的能力部分来源于他们对爱情故事的独特领会。王家卫(1958年生人)和林克莱特(1960年生人)仅相差两岁,而他们往往比他们电影里的虚构人物大十岁左右,这意味着他们非常清楚这些人物将来会经历什么。 《牛顿小子》(1998)林克莱特的十部长片里,超过半数的故事都发生在一天之内。我不记得他未发行的用超八毫米胶片拍摄的第一部长片《死读书是没用的》(1988)是不是这样,尽管我怀疑它不是。我也无法确定他的动画电影《半梦半醒的人生》是否如此。他的两部制片厂电影《牛顿小子》(1998)和《摇滚学校》(2003)没有以压缩的方式处理时间,但《都市浪人》(1991)、《年少轻狂》(1993)、《日出之前》(1995)、《近郊奇情》(1997)、《录音带》(2001)以及现在的《日落之前》——《日出之前》的优秀续作——都是如此。 《录音带》(2001)只有《录音带》和《日落之前》发生在现实时间里,而且比其余四部作品更加含混地处理人物的动机。因此,我愿意把他们称作林克莱特最具存在主义意味的电影——它们最为深入地探索着人物每时每刻的决定。这两部电影都很短(《录音带》片长86分钟,《日落之前》片长80分钟),都由伊桑·霍克主演,也都不无焦虑地回顾了一段过往的恋情。 《日落之前》(2004)在其他方面他们又是对立的两极。《录音带》的地点局限于密歇根州兰辛市的一间狭小的旅馆房间,而《日落之前》则用步行、坐船、坐车等方式游遍了巴黎,从左岸到右岸。《录音带》勾勒出压抑已久的恨意逐渐浮现的过程,而《日落之前》则刻画了某种更接近情感(affection)与设有心访的爱意(guarded love)的东西。观众不一定非要先看《日出之前》才能理解这部续作,尤其是林克莱特已经向我们展示了第一部电影里杰西(伊森·霍克饰)与席琳(朱莉·德尔佩饰)1994年在维也纳共度的一天中的几个简短而无声的瞬间。 在《日落之前》中,两人都身处2003年的巴黎。他为他的新书作了为期十二天、辗转十座城市的欧洲巡回宣传,现在正在最后一站的莎士比亚书店举办签售会,随后就要回纽约。他在观众中看到了席琳,尽管此时离司机送他去机场只剩下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仍提议和席琳一起喝杯咖啡。(许多评论都以为我们看到的这家书店是西尔维亚·毕奇——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首位出版人——创办的那家著名书店,但其实那是一家在50年代开张时冒用这个名字来吸引游客的店铺。这并不妨碍它凭借自身的价值而成为一个值得尊敬的文艺场所,它的定位更接近垮掉的一代而非早期现代主义。) 在《日出之前》里,二十来岁的杰西和席琳在东欧的一列火车上偶遇。杰西刚在西班牙和他的美国女友分手,正要回他德州的家。席琳去布达佩斯探望了她的祖母,现在正要回巴黎。他们心血来潮决定在维也纳共度一天一夜,因为没钱住旅馆而睡在公园。那一天是6月16日,有时也被称作布鲁姆日,是《尤利西斯》整部小说发生的时间。《日出之前》不算是文学改编的电影,尽管他们相遇时席琳正在读乔治·巴塔耶,杰西在他们分离的前一刻引用了上文摘录的奥登的几句诗,而且乔伊斯用英语翻译的盖哈特·霍普特曼(Gerhard Hauptmann)的第一部剧作(在他死后出版于1978年)就叫《日出之前》。我怀疑林克莱特使用《尤利西斯》的典故是因为他像乔伊斯一样喜欢强调日常生活。 当杰西第一次遇见席琳时,他正在读克劳斯·金斯基(Klaus Kinski)的相对不那么文学化的自传《我需要的就是爱》(All I Need Is Love)。九年后他成了一位出过书的小说家,她成了一家环保组织的活动家。林克莱特在《日出之前》使用的电影模式是文森特·明奈利《时钟上》(1945)那一类好莱坞爱情片,而现在更接近法国新浪潮,尤其是埃里克·侯麦。杰西正在宣传的那本在美国销量颇佳的小说,是以他此前与席琳的邂逅为蓝本的虚构作品,结尾他们约定六个月后在维也纳再次相会——他们之前曾决定不告诉对方自己的姓氏与住址,以免他们的关系变得平庸寡淡。 和《日出之前》一样,小说也没有告诉我们这两个人究竟会不会再见面。影片上映以来,许多观众就在猜测他们会不会如期赴约。评论家罗宾·伍德在CineAction杂志第41期的一篇文章(该文热烈地赞美了这部电影,并视其为影史最佳之一)里指出,这种猜测和每位观众看待这部电影的方式是分不开的。伍德几乎准确地猜中了人物后来的行为,虽然很有可能是早就看过这篇文章的林克莱特受到了那些猜测的影响。我看了两遍《日落之前》,并在两遍中间重看了《日出之前》,但我没法说哪部电影更好。它们似乎都实现了让-吕克·戈达尔在六十年代表达过的野心——通过偶然达致必然(achieve 「the definitive by chance」)。也就是说,在观众看来是即兴的、无任何准备的每一个场景,都以自己的方式达到某种意义上的完满。这无疑标志着一种最高的技艺,男女主角在这方面的功劳足以与林克莱特和金·克里桑(Kim Krizan)——林克莱特这两部电影的合作编剧——相提并论。 但我们不该认为第二部电影的风格仅仅是第一部的延续。《日落之前》只拍了15天,从片头字幕开始就有意与前作互为补充。在《日出之前》的结尾,我们看到了席琳和杰西在维也纳共同游历过的地方,而且以我们先前看到的顺序出现,尽管这两个人物此刻都不在场。这有点像那种惹人伤感的剪报。与此相反,《日落之前》的开头就是席琳与杰西在巴黎即将去往的一些地方,并且倒序排列这些地点。 这种转变似乎是恰当的,因为现在的重点更多在于期待——他们的期待和我们的期待——以及使这种期待愈发强烈的流逝感。当杰西在莎士比亚书店被问及他的下一本小说会写什么时,他说他希望写一个在一首流行歌的时间内发生的故事。这一幕相当重要。就像王家卫的《阿飞正传》里张曼玉和梁朝伟最初几次见面的场景都突出了钟表,时间本身成为了互相引诱的工具,时钟细小的指针扮演着丘比特之箭的角色。因此,无论是杰西把他的小说命名为《这一次》(This Time),还是他在席琳的公寓选择播放的唱片(席琳还即兴模仿了一段)是妮娜·西蒙的《时间刚刚好》(Just in Time),都不是偶然的。或许是因为霍克与德尔佩有九年的时间揣摩这些人物,他们的表演都有着他们此前从未展现过的从容与激情。较之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前》的对白更多,让我们更专注于两位主角。这两个人物现在都三十几岁了,需要卸下更多保护层才能衡量清楚他们对彼此的情感,而且他们(还有我们)也更难辨认与定义这些情感的本质。九年前,他们玩了许多即兴游戏,使他们能够袒露自己的情绪,比如在电车上直截了当地问对方问题,在餐厅假想自己在跟远方的朋友打电话。现在他们掩饰了更多东西,而且他们不断变换的姿态有些模棱两可,暗示着就连他们自己有时也无法确定这些姿态是否完全真诚。 和杰西一起坐在一辆车的后座时,席琳趁他不注意开始轻抚他的头发,然后突然缩回了手。这个戛然而止的手势有一种悲剧感,是时间之重(the weight of time)的印记。然而与那种沉重相抗衡的是充满危险的当下所带有的、不稳定的轻盈感(volatile lightness)——流逝着的分分秒秒,使人物和我们的心都悬着。就连影片的结尾处,林克莱特都不愿放弃这种令人心悸的期待。这是名副其实的神来之笔,也是我能想到的所有电影里最完美的结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