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动画手艺人,为定格找当代解法|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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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陆娜(北京)

四年前,乱世侠义故事《风雨廊桥》一经上线就被网友称为「国产定格版黑泽明」,不仅收获了B站百万播放和豆瓣8.6的好成绩,还入围了2020年的昂西短片竞赛单元。

今年夏天,《风雨廊桥》的两部续作又接连在腾讯视频上线,继续用风格化的定格影像呈现末法时代的浮萍和无常。与此同时,一同上线的还有融合了硬派武侠与奇幻恐怖元素的定格剧集《灯笼刀》,以及用悬疑手法讲述的现代都市寓言《救我》。

久违的定格动画作品集中涌现并非偶然,上述内容都来自好传动画旗下一家名为微尘定格的动画工作室。其总经理柳迪自毕业后就在定格动画领域耕耘,至今已12年,期间见证了这一类型在市场的不断边缘化,但他相信「定格远未走到头,还可以做得更好,做出更多观众没见过的东西」。

多年来对定格动画的专注创作,让他和团队找到了越发小众的定格如何将「缺陷」转化为独特优势,以数部惊艳之作重新吸引观众目光。为此腾讯视频还专门打造了JUMP会员专属的「定格动画系列」,目前刚刚对普通会员免费开放。

通过定格动画特有的「顿挫感」、以及超写实比例的人偶带来的恐怖谷效应,微尘的作品中都带有一种微恐氛围。但微尘对于定格动画的当代解法不止于此,不断扩展类型、吸纳新鲜血液、深耕成人定格动画领域,他们正在用一个个道具、一帧帧镜头,让定格走得更远。

1.讲个「侠」的故事

在2018年成立微尘工作室之前,柳迪已在一家沈阳的定格动画公司工作了6年,参与的都是市场主流的低幼向项目。受制于制作效率,定格这一品类面临的市场压力仍然很大,前公司难以为继。

当时柳迪已经有意识探索定格动画的更多可能,酝酿了《风雨廊桥》的创作计划。这来自于他之前看完胡金铨电影后,兴起了对于日渐式微的武侠题材的表达冲动,决定讲述一段唐末乱世侠义精神凋零之际又重现的故事。

苦于没有资金支持,他便独自前往北京寻找机会。没人脉没经验没预约,柳迪用了最简单粗暴(做定格那股原始生猛的劲儿)的方法——挨个查询各大平台的地址,见门就进,见人就问,「你们这能拉投资吗?」处处碰壁的结果可想而知。

回沈阳后,柳迪在充分的前期工作基础上,又利用公司资源出了一段PV,上传到网络。正意欲吸纳风格化创作者的好传动画被其吸引,《风雨廊桥》终于有了继续推进的机会。受到好传的资助,柳迪聚集了前公司几位经验丰富的同事,开启了微尘之旅。

「好传动画的决策层对于我们的创作是持绝对开放的态度。我们可能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能一直做自己想做的内容,而不需要为了生存去接纯商业化项目的定格团队。」柳迪告诉新声Pro。

当时改编鬼七漫画《灯笼刀》的想法也同时被提出,故事背景是架空的朝代,叠加了中式武侠和克苏鲁神话元素。考虑到《风雨廊桥》的前期筹备更为完整,便先启动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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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动画因其制作的特殊性,对于导演的要求很高,柳迪自己的工作几乎涵盖了剧作、分镜、摄影、灯光、剪辑等绝大多数环节。培育一个成熟的动画师,也需要五六年。再加上与工作量并不匹配的市场回报,原本就人才流失严重的动画行业在定格这个细分类型中更是长时间无人问津。

想要创作更多作品,丰富这一类型的供给,无法只依靠个体的创作力量。柳迪坦言,「我非常迫切地想要新导演能够参与进来,但能供选择的范围并不多,如果再要求熟悉定格制作的,就更少了。」

而《灯笼刀》的导演朱子奇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2019年,朱子奇在好传动画的天津总部参加另一个院线项目的会议,顺便被推荐观看了刚刚制作完成的《风雨廊桥》。「看完特别低落,就想为什么人家能做这么好的东西?我在干什么?时间都荒废了。」

尤其听说完柳迪最初的段「化缘」经历后,朱子奇更是心生敬佩,想到了小时候看的《七龙珠》中来自乡下的参赛者南无,他跋涉千里参加天下第一武道大会,初衷只是为了解决村子的缺水问题。

而倍感「荒废」的时间里,朱子奇曾以网名老湿创作《不吐不快》系列,成为影视吐槽元老级博主,还曾执导并主演网络电影《我来也》系列。第一次看到《风雨廊桥》,是他从万合天宜离开后不久,彼时朱子奇还未想到,一年后他将会与其发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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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动画《灯笼刀》拍摄现场

2.缺陷反而形成一种风格

和其他动画形式制作流程不同,定格动画是通过实拍人偶和道具进行的。看似动态的影像背后,是动画师通过手动调整和逐帧拍摄,利用视觉残留原理形成连贯的画面。

这造成了定格拍摄特有一种「顿挫感」。早期在一些特摄片或科幻电影中,也曾广泛运用,如《星球大战2》中的四足机器人、施瓦辛格主演的《终结者》,就通过定格手法带来的顿挫感,营造一种非人的强烈压迫感。

人偶的制作则往往介于卡通和写实之间,一旦突破了特定比例,就会带来恐怖谷效应。在这一坐标轴中,《阿凡提的故事》《小羊肖恩》都是偏向卡通的一端的代表,另一端也诞生了《圣诞夜惊魂》《僵尸新娘》等恐怖经典。

这些天然的不完美特征,在柳迪眼中化用为一种优势。「我一直觉得眼睛看到的现实都是有瑕疵的,越真实的东西越不完美。我的创作还是想剖析人性最深处的东西。了解角色,必须先了解自己,窥探自己灵魂深处最阴暗的角落,有的时候其实挺吓人的,或许潜移默化就会把这个情绪带到画面之中。」

创作《风雨廊桥》之初,他将人偶的超写实比例作为基调,并突出人物的眼球、颧骨等面部特征,用长相的怪异感配合人物行为的顿挫感,加剧乱世中恐怖氛围的营造。几段生猛打戏的呈现,更是于无言中映射了时局的暴力可怖。

在续作中,柳迪希望继续用特殊视角来呈现乱世对不同阶层人的影响,同时他也不愿重复自己,要求三部作品在叙事方式和视听呈现上彼此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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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沙门天》首次将戏剧冲突放置在台词层面,通过亡命徒与假和尚在佛塔之内的辩论展开;《昆仑摩勒》则转向了情绪渲染和大段留白,最后的长镜头中,昆仑奴在无声的背影中爆发了一场觉醒。

同步推进的,还有当初的《灯笼刀》,考虑到柳迪的创作风格作者性太强,又相对严肃压抑,他和好传动画都希望能够找到具有市井气的创作者把这个项目做得更有意思,被更多观众看到,柳迪则以制片人身份参与。

定格动画以实物为基础,同时意味着其拍摄流程和真人影视没有本质区别,这让好传动画在为《灯笼刀》寻找导演时,打开了全新思路。曾经有过合作意向的朱子奇,成为了考虑人选。

在思考是否要接受这一邀请时,朱子奇当时学动画的女友鼓励他,这种项目一生难遇,不用管其他的了,就咬牙去做。而且强调道,做之前一定要想明白这个东西为什么要用定格去做,不然无法发挥出它的优势。

朱子奇很快就从顿挫感和微尘工作室之前那些怪异人偶中找到了答案。「越是普通的走路、风吹草动,定格比真人拍摄越困难。看着好像是缺陷,但其实它反而形成了一种风格。」

另外,《灯笼刀》原漫画就有丧尸的设定,如果用真人拍需要电脑特效或特效化妆才能完成,本就难以逼真,相比二维、三维动画而言,定格又是实实在在的人偶,「所以它如真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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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动手的乐趣

去到沈阳做定格动画的一年,朱子奇坦言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很大冲击。他以前很喜欢收藏一些冷门、偏门手办,觉得拥有就会带来优越感,但通过见证、参与《灯笼刀》,他开始觉得手工的创造更加有成就感,把之前很多手办纷纷赠送了出去。

《灯笼刀》的十几个制作人员主要分为两大块,道具组和拍摄组。前者可以细分为做场景和人偶、骨架、模具、脸部配件的,后者则由动画师和摄影师组成。在预算有限时,定格动画的创作经常要一人身兼数职,道具场景也会充分多次利用。

佛头镇是片中的七个主要场景之一。为了节省成本和工作量,团队巧妙地利用其远景,拍摄了一场打斗戏的空旷场景,又通过拉近镜头并增加一些细节(如更多的石头),拍角色特写。这种灵活运用现有资源的方法,既节省了成本,又有效地扩展了场景的多样性。

定格动画的创作十分依赖分镜,因为动画师需要根据分镜去摆动人偶和场景。但在朱子奇之前的真人项目拍摄中,几乎没有这一习惯。而且定格不仅要求透视,还要把每个动作都拆解地明明白白。刚开始他画的分镜几乎没人看得懂,制片人柳迪就需要在团队之间去做沟通,久而久之,大家也适应了新的风格和配合方式。

理想情况下,动画师最好完全按照分镜来执行,但实际情况并不总是如此。有时候,由于动作失误或道具受限,导演不得不重新设计分镜,以适应已经拍摄的素材。「真人拍摄,演员经过武术老师指导后,每一招都不能出错,但定格动画可以将错就错,换个机位接着拍。虽然拍摄慢许多,但也给了我更多思考空间。」

朱子奇的回忆中,自己几乎每天都在画分镜。杀青之后,柳迪把《灯笼刀》当时画了一年的所有分镜图整理打包寄给朱子奇留作纪念,一个10厘米厚的档案袋,装的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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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武侠片,《灯笼刀》中的打戏十分干净利落,不同角色都有独具特征的打斗风格。灯笼刀是狂气十足的大开大合,马蹄组成员则各自都有特色武器。片尾大战中,调度丰富的炫技长镜头打戏更是征服了观众。

「那段分镜我画完被柳迪逼着改了好几回,他总说还差点意思,你再改改。我当时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了,甚至回看了《街霸》中游戏人物的动作拆解。最后拍到尚书那里,大夏天我们20多个人在一楼集合,集体扮演上了片中角色,拿着棍子当武器现场演绎,再拍下来做参考。」朱子奇回忆道。

而展示调度需要解决定格动画中相机移动的限制,团队利用电动玩具设计了一台带有三维云台的移动小车,使得相机能够灵活拍摄。值得一提的是,在好莱坞,这种情况可以用专门针对定格动画的摄影机拍摄。

在朱子奇的视角中,「微尘这个团队挺了不起的」。他认为即使把自己换掉,去找其他导演来做《灯笼刀》也一定不会差,无非是不同导演会呈现不同风格和喜好。「但如果把柳迪这个制片人换掉,这个事可能就干不完了。」

4.「定格远没到终点」

随着这几部作品制作完成到上线,目前微尘工作室已经从最初的6个人扩张到了二三十人的规模。其中不乏因喜爱《风雨廊桥》而专程加入微尘的新晋动画人。柳迪感叹,「沈阳不是中国动画产业的中心地带,他们能来挺不容易的。」

团队的人员变化首先表现在制作效率提升上。《风雨廊桥》从剧本到后期一共制作了两年时间,《昆仑摩勒》用时一年多,到了《毗沙门天》,就只有几个月。而这些项目都是与《灯笼刀》在同一时间段按照不同阶段推进的。柳迪享受这种多任务并行,没有产能被浪费的感觉。

时间管理在定格动画中至关重要,需要精确计算每个镜头或场景的制作时间,并合理安排各个环节,因为定格动画的制作流程并不像三维或二维动画那样固定,受多种不可控因素影响,如温度变化就会导致材料固化时间不确定。

在人脸制作方面,团队也从最初的全手工雕刻,转向尝试使用3D打印技术,并进一步精细化表情制作,开始注意嘴型等细节变化。柳迪强调,他们想通过这些项目逐步提升画面所呈现的质量,而且是全方位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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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昂的配乐无疑也为几部影片的的打斗场面增色许多,适度的留白也展示出了武侠的意境。影片的音乐和声音设计都是交由天津好传做支持,朱子奇感叹,「杨芮老师不仅有才华,效率也很高。他做好之后我听了觉得几乎不用改。」

柳迪也有同感,因为大多时候没有台词,强调氛围和意蕴,柳迪对《风雨廊桥》系列的配乐和声音会有更高要求。比如基于《风雨廊桥》的基调,他想要一种「闷闷的、不透气的感觉」去贴合大时代下无可奈何的感觉,片中就通过男人无奈的哼鸣、尝试呼麦等手法营造出对应效果。

更为意识流的《昆仑摩勒》中,情绪推进也是完全交由音乐完成。片中很多失真的音符和旋律都体现了因仰慕大唐盛世而来到这的昆仑奴,内心从被压迫到反抗的起伏变化。「我们会沟通很多,他也会完全理解我要什么,准确率还是挺高的。」

有团队的支持,新鲜的血液,柳迪对于定格动画的潜力和未来发展持乐观态度,并且有志于持续推动这一艺术形式的创新和突破。目前微尘正在开发一部原创的定格动画电影,这是团队更大的挑战,也是更大的机会。

「我一直觉得如果一个内容从视觉到方方面面表现都很好,观众并不在乎形式是什么,定格并不完美,但这也是它独特的优势。定格动画目前来说还没做到头,从我个人角度说,还可以做得更好,做出更多观众没见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