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我们把昆曲青春的生命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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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 许培鸿/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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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版《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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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是青春版《牡丹亭》首演二十周年。9月14日至16日,台湾著名作家、青春版《牡丹亭》总制作人白先勇携青春版《牡丹亭》原班人马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举行二十周年庆演。连续三晚的演出场场爆满,人气鼎沸,金秋的燕园也因杜丽娘、柳梦梅爱情传奇的上演而摇曳生姿。

  这是青春版《牡丹亭》第五次来到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开演前,三晚6000张戏票瞬间售罄,白先勇感慨道,“一代一代的学子对青春版《牡丹亭》的热情依然没有减退”。他告诉南都记者:“青春版《牡丹亭》的影响范围比我料想的要大很多。很多年轻人现在第一次接触昆曲就是青春版《牡丹亭》,好多人从此爱上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成功了,第一是美,第二是情。我就讲,昆曲是以最美的形式来刻画我们中国人最深的感情。” 

  日前,由白先勇担纲总策划的新书《牡丹花开二十年:青春版〈 牡丹亭〉与昆曲复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该书集结了80位撰稿者,收录200多张珍贵剧照,并配以60万文字,详细记录青春版《牡丹亭》从2004年首演至今的廿载历程,全面展现了这部昆曲巨作的艺术魅力与文化价值。

  尊重传统但不因循传统  

  《牡丹亭》出自明代剧作家汤显祖之手,是汤显祖“临川四梦”(《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牡丹亭》)中的翘楚之作。汤显祖擅长挖掘潜意识、书写超现实,四部剧作皆“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其中,《牡丹亭》描写名门闺秀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在梦中相见,因梦生情,情痴至死,缘情复生的故事,表达了对自由个性和浪漫爱情的向往,体现了对青春与美的无限赞颂。

  该剧甫一出世便轰动一时,后代无数闺秀将杜丽娘视为勇于冲破封建礼教桎梏、敢于追求美满爱情婚姻的精神偶像。历代文学评论家亦首肯《牡丹亭》的文学成就,明王思任认为,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牡丹亭》中,汤显祖以“情”字贯穿始终,认为情是天地间至纯至真,至坚至柔,至精微至广大的力量。因为一个“情”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至情”。同时,《牡丹亭》又以辞采俊丽著称,著名的《牡丹亭·惊梦·皂罗袍》一节被曹雪芹写入《红楼梦》,令偶然间在大观园里听到这段唱词的林黛玉心动神摇,如醉如痴。

  青春版《牡丹亭》由白先勇携手江苏省苏州昆剧院共同打造。白先勇回忆说,当年他集结一流的专家学者,改编剧本的法则是“只删不改”,因为“《牡丹亭》曲牌唱词太美不能改动”,但“曲牌唱词的取舍,折子秩序的重组,冷热场的搭配”都经过编剧组成员的脑力激荡。最终,原著五十五折被浓缩为二十七折,遵循“情”字主题分为上本《梦中情》,中本《人鬼情》,下本《人间情》。

  如今看来,青春版《牡丹亭》的改编已成传统戏曲传承活化的经典案例,值得后来者借鉴。“我们的大原则:尊重传统但不因循传统,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昆曲的四功五法,唱、念、做、打,我们谨守传统,但剧本改编、服装、舞美、灯光,则往二十一世纪舞台方向上调整,我们相信,一出戏如果不适合当下观众的审美观,无法被观众接受,尤其是年轻观众。”白先勇在《牡丹花开二十年——青春版<牡丹亭>与昆曲复兴》一文中写道。  

  青年演员如今已成“角儿”  

  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员全部来自苏州昆剧院“小兰花班”。其中,小生俞玖林“丰神俊朗”,嗓音“干净悦耳”,闺门旦沈丰英“一身水秀,顾盼之间,眼角传情”,二十年前,白先勇对他们一见难忘,钦点为青春版《牡丹亭》的男女主角。

  他请来浙江昆剧院院长汪世瑜和省昆台柱张继青收俞玖林和沈丰英为入室弟子,一点一滴将毕生的功夫倾囊相授。从2003年4月起,整个青春版《牡丹亭》演员团队在苏州进行了长达一年的“魔鬼营式的强力训练”。这些训练为后来的演出打下坚实的基础。

  2004年4月,青春版《牡丹亭》首次登上台北的舞台,白先勇在《牡丹花开二十年》里回忆道,首演当天,台湾最大报刊《联合报》头版头条登出演出消息,台湾观众对这出戏的期望拉满。演出效果是惊艳的,当观众热情的掌声如潮水涌来,白先勇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一个昆曲的新时代来临了。

  此后,青春版《牡丹亭》先后巡演香港、苏州、杭州、北京、上海,又于2005年推出“昆曲进校园”计划,在中国以至国外四十所著名高校巡演,意在“以年轻演员吸引年轻观众”。爱情主题普世而美好,一群形象俊美、朝气蓬勃的年轻演员用古老的昆曲艺术演绎爱情、歌颂生命,台上台下形成极强的时空交错和情感联动。《北京晨报》曾刊出这样的标题:《青春版<牡丹亭>令戏迷年龄普降三十岁》。

  二十年后的金秋时节,在北京大学的百年纪念讲堂,当第一折《训女》女主角沈丰英款款出场,一亮相,台下依然是满堂彩。时光似乎没有在杜丽娘和柳梦梅身上留下痕迹。“20年前,那些演员刚刚上台,还是20出头,还很青涩,他们那次演出是本色演出,当然也很可爱,很青春。现在经过20年、500多场的磨练,他们现在四十几岁,他们的演技可以说是最成熟的时候,生、旦、净、末、丑通通独当一面。”白先勇说。

  他认为,如果从前观众看青春版《牡丹亭》看的是青春靓丽,现在则要看演技、看身段,因为这些演员已经全都“成了角儿了”,他们用举手投足、嬉笑怒骂演出那秾丽、泼辣、叛逆的青春气息来。

  向中华传统文化皈依  

  迄今为止,青春版《牡丹亭》演出超过500场,观众近100万人,其中六成是年轻人。谈及这场轰轰烈烈的昆曲复兴,白先勇坦言,昆曲美学的高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二十一世纪初,由于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中国文化来到十字路口,国人亟须找回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同。

  “青春版《牡丹亭》突然出现在这些青年学子面前,鲁殿灵光,让他们猛然发觉原来自己的传统文化竟然有这样精美的艺术,这样动人的情感,所以才如此反应热烈,我觉得这是一种集体的文化觉醒,向中华传统文化的皈依。”白先勇谈道。

  二十年来,白先勇的名字与青春版《牡丹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是青春版《牡丹亭》的总制作人兼剧本小组召集人;他曾带着“小兰花班”的青年演员们走南闯北,像个“草台班的班主”;又曾为了巡演四处募款,为解决资金问题“开尽人情支票”;他屡屡化身“电视布道家”,在海内外传扬古老的昆曲艺术的福祉;他还积极推动北京大学等高校开设昆曲课程,重新将昆曲艺术引入高校课堂,给予其一个严肃的“学术的定位”。

  从某个方面来讲,白先勇与汤显祖一样,也是个“至情”之人——他为青春版《牡丹亭》奔走呼号,投入了无尽的时间与心血。二十载的艰辛收束于一本厚重的大书,白先勇在《牡丹花开二十年》的开篇写道:“我与昆曲结了一辈子的缘,自从抗战胜利后在上海随家人到美琪大剧院看到梅兰芳、俞振飞演出《牡丹亭》一折《游园惊梦》,第一次接触昆曲就好像冥冥中有一条情索把我跟昆曲绑在一起,分不开来了。”

  访谈

  “我只是一个摇旗呐喊的义工大队长”

  南都:现在人们提及昆曲,一般都会想到《牡丹亭》,20年前您为什么选择《牡丹亭》而不是《长生殿》《桃花扇》《西厢记》?

  白先勇:因为第一,《牡丹亭》是传奇本子,是汤显祖的扛鼎之作,非常有名,而且它多少世纪一直演下来,没有停过,所以它的资料最完整。第二,很重要一点就是它是个爱情神话。我想爱情的故事是普世的,所有的观众,中国的外国的都可以接受,尤其是年轻人,因为这是个很美很美的故事。

  南都:您曾经说过林黛玉的原型是杜丽娘,为什么?

  白先勇:我想曹雪芹也受了汤显祖很大的影响,尤其是《牡丹亭》在《红楼梦》里面提了好几次,林黛玉听到《牡丹亭》的唱词,甚至心动神摇,不能自己。两个女孩子都是为情而死,她们那种感性,那种伤春悲秋的感性是一样的,后来林黛玉写《葬花词》我想也是这个影响的。

  南都:现在年轻人都在说不要“恋爱脑”,你觉得他们能接受《牡丹亭》这样的爱情观吗?

  白先勇:我想说,年轻人心中最底下还是希望有一段非常浪漫的、天长地久的、最美的爱情嘛。也许得不到,就把有点愤世嫉俗的话讲出来,其实内心中还是期待的。这是人性嘛。

  南都:青春版《牡丹亭》第五次在百年讲堂演出,您认为这一次的演出的版本和之前相比有什么变化?

  白先勇:你看19年前、20年前,他们那些演员刚刚上台,还是20出头,还很青涩的,他们那次演出是本色演出,当然也很可爱,很青春。那么现在经过20年、500多场的磨练,他们现在四十几岁,他们是最成熟的时候,他们的演技可以说是生、旦、净、末、丑通通独当一面。所以现在来看他们,要看他们的演技,要看他们的身段,看他们这些东西,他们已经都成了“角”了。

  虽然过了20多年,你一点感觉不到岁月的痕迹,我想这是个心理状态问题,他演出青春这种气息出来。还有我想,昆曲它是永远青春的,否则它就不会穿越时空,流传许多个世纪。我们把昆曲的青春生命找回来了。

  南都:围绕青春版《牡丹亭》已经出版了十几本书,《牡丹花开二十年》这一本有什么亮点?

  白先勇:这本书是20年的一个总结,汇集了20年来的所有的资料。我们另外还出了13本书,都是专题式的。所以这本书的分量特别大,称一称都有1.5公斤1.6公斤,而且有800多页,有80个撰稿者,有200多张幕前幕后的照片。我们这位摄影师许培鸿跟着我们拍了20年,我们的青春版《牡丹亭》这一出戏的照片都有20多万张。媒体资料更不用说了,我们的媒体报道累积起来要堆满一个房间了。我想一出戏能够有这么丰富的资料,是很少很少的。

  南都:您在书里说,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是天意垂成就,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二十年后回顾这段往事,您有什么感想?

  白先勇:大家好像一提到青春版《牡丹亭》就想到白先勇,其实完全不是,我只是一个前面摇旗呐喊的义工大队长,后面有一群人,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青春版《牡丹亭》是我们集合了中国的文化精英、戏曲精英共同打造的一个最巨大的文化工程。我觉得是最成功的一个中国的文化交流的范例。我因为很早开始写作,所以在文化界认识了一大批朋友,在台湾来讲,他们都是到顶的那些艺术家、书法家、绘画家,还有各个领域的专家,他们都是义务来帮我的。我在想为什么能号召这么多人?因为其实我们大家内心中都有一种文化的使命感。

  19世纪以来,我们的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处于劣势,西方文化他们有发言权。我们每个人心中都非常想要怎么恢复我们自己这种辉煌的文化传统。我只是刚好做出了青春版《牡丹亭》来,好像鲁殿灵光一样,一看有这么一个东西,大家都来帮助了。真的是天意垂成。我们常常看着看着走不下去了,好像上天的天兵天将就下凡了,又来帮我们推往前面去了。所以有很多义务的无条件来帮忙的朋友们。今年3月刚刚在台湾还演出,从高雄演到台北,观众的热情一点未减,而且还有好多是大学生、中学生,一班一班地带着来看。所以我觉得这个戏的生命力很强,我也很高兴。别忘了这是三天的大戏,9个钟头,你要现在的大学生中学生坐在那里9个钟头,每天晚上来就不容易了。你看我们这次进北大演出,三天的票,6000多张全卖光了。可见现在的大学生,尤其是北大学生,我感觉他们对青春版《牡丹亭》的热情还没有减。  

  昆曲传承,抢救经典折子是当务之急  

  南都:中国戏曲界尤其是研究者中间,其实一直分两派,一个是重继承,一个重创新。请您谈一谈戏曲传承和创新的关系。

  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我们打出的旗号是“正统、正宗、正派的昆曲”。昆曲存在已经600多年,《牡丹亭》也有400年了,它有一套非常成熟的,非常严谨的程式化的美学,它的四功五法,它的音乐,这些东西不好变的。所以我们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这两个字很要紧,我们很“谨慎”地把现代舞台的美学融到我们的制作里边去。我们在传统的基础上,很谨慎地利用现代舞台。现代舞台都是电脑控制的灯光,而且现在是那种开放的大舞台,这些东西我们可以想办法迎合现代的表现方式。我们是以“传统为本,现代为用”。

  青春版《牡丹亭》之所以成功,因为它的根基完全是传统的。我们在编剧的时候有一个大原则,只删不改。汤显祖的词太美了,什么也不能动。可是我们在那个场次的调动啊,冷场、热场,群戏、对子戏、独角戏的分配,是经过很严密的结合的。这样我们三天的9个钟头的戏,才不会倦怠。

  我们也有形无形地注入了一些很现代的元素。比如说我们有很多花神,因为这是个爱情神话,我们的花神非常美,而且花神有12个女花神,3个男花神,花神出来的时候翩翩起舞,好漂亮。花神出来了5次,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大亮点。我们在传统根基上很谨慎地注入了一些灯光,舞美,我们的舞美用的是一些抽象画,中国的写意绘画和书法,这些东西都是跟我们的昆曲在文化上相结合的。

  南都: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很多也是昆曲迷,自己也是可以登台唱戏的。您的身边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白先勇:有的。比如说跟我一起编剧的张淑香教授,她就跟昆曲大师们学过的,有时候我们在一起聚会她就出来唱两下子。现在这样的人有是有,很少数了。不过台湾很奇怪,台湾没有像中国大陆有剧团,但它有些昆曲社,几十年风雨无阻,每个月他们都有几次聚会的,这个传下来了。

  南都:您在十年前曾经提到过昆曲有断层的危险,现在来看,昆曲断层的危险有消除吗?

  白先勇:上个世纪昆曲衰微的时候,在苏州那边有有心人士成立了“苏州昆剧传习所”,训练了40个传字辈老师傅,他们身上的戏有600折,后来传到现在的这些大师身上,减掉一半了,再传下来年轻人不晓得能保留下来多少。所以现在抢救这些经典的折子,我觉得是当务之急。你看像张继青、华文漪这些老师,这个人走了,她就把这个折子带走了。

  现在要趁着老师傅还教得动的时候,还能传授的时候快点去抢救,而且不是随便编一些新戏,我觉得抢救原来的那个经典折子,比编新戏要重要得多。我先要固本,实际古本统统流失掉,你怎么办呢?这不就是不会演了吗?所以现在我觉得把经典的折子快点学下来,每个剧团快点把这个传下来,刻不容缓。

  南都:请谈谈这些年来“昆曲进校园”的成果。

  白先勇:“昆曲进校园”是我们非常重要的目标。2009年,我们在北大得到周其凤校长的支持以后,挂靠北大的艺术学院、文化产业研究院,我们设立了昆曲课程、昆曲中心、昆曲传承计划,我们开了昆曲经典课。我们的目标就是希望中国传统文化的课程进入学校。五四以来,我们的教育方针是有偏差的,我们的传统文化有意无意被排除在课程以外。其实上个世纪初,北京大学的俞平伯、吴梅他们已经有人在教昆曲了。停了70年,我们又把它延续起来。我们希望能够训练一大批学生,因为昆曲,让他们接近、皈依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因为昆曲它是文学、音乐、舞蹈什么都有的,属于综合性的艺术,我觉得意义很大。

  北大以后,我们在苏州大学,香港的中文大学,台湾的台湾大学统统设立一样的课程。这些年来,把昆曲文化持续扩散出去。

  南都:对于青春版《牡丹亭》本身,您有什么计划让它延续下去?

  白先勇:现在这些演员的舞台生命我想起码还有5年,因为一个演员大概40岁到50岁这十年是最成熟的时候,他们装扮起来还能够保持青春的面貌。往下再要说,我们有计划也希望能够有新的一批演员来接班。不过你晓得,我们这批演员很得天独厚,他们都是师出名门,他们的老师们都是当今的大师,生旦净末丑,全是当今大师。所以我跟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员们说,你们要把你们老师的那套功夫传下去。我们也做了校园版《牡丹亭》。校园版《牡丹亭》的演员就是让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员一对一手把手教的。  

  青春版《牡丹亭》海外传播的意义非凡  

  南都:20年来您也带着青春版《牡丹亭》到美国、欧洲各地演出,外国观众对这种中国传统的戏曲有什么反应?请讲讲青春版《牡丹亭》在海外传播取得的成果。

  白先勇:这次我在北大的讲座就讲这个题目《青春版〈牡丹亭〉西游记》。我们在美国受到空前的欢迎,在加州大学4个校区演出,观众的热烈程度,比在中国还要热烈,站起来拍手喝彩十几分钟,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看我们演出的大概百分之六七十是非华裔的观众。西方人本来对于中国的戏曲的了解只止于京剧,他们没料到在京剧的前两三百年有这么成熟,这么精致的一种歌剧形式,简直可以讲是“惊艳”。

  我们在美国如此,到了欧洲,英国人的反应也一样。希腊从来没有昆曲去过的,效果也是非常厉害。在海外的传播我觉得意义非凡。有一位加州圣地亚哥校区的女教授叫做玛丽亚·麦唐诺,她是希腊悲剧的专家,著作等身,世界有名的。她每天开两个钟头的车来看戏,看完后她说“这是我看过的”,随即又改口说,“这是我一生看过最伟大的一出歌剧”。像她们那种专家能够讲这种话不容易的。我想说他们看到了我们的昆曲,我们的昆曲的美学之高,这么空旷的象征性的写意的舞台,能够表现出满园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完全是抽象动作,可以刻画得这么丰富生动,这是我们的戏曲了不得的地方。

  南都:中国文化“出海”现在有“新三样”网文网剧和网游,最近有个网络游戏叫《黑神话·悟空》特别火,让世界通过网游的方式了解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您认为昆曲以后是否也可能跟这些新兴的载体结合,以新的方式传承发展?

  白先勇:那当然很好。不过我觉得昆曲它本来就是雅部,我们不能期待昆曲像热门音乐一样,它就是一个小众文学,小众艺术。我想,不要说别的,只要中国10%的大学生能迷上昆曲那就够了。不过,像孙悟空能够传播到全世界,这非常好,我非常高兴。我们有我们好的文化的元素,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全都能够发扬出去。

  南都:您之前说在美国大学生都要上一门通识课,叫《西方文明史》,您建议中国的大学生也应该学一门《中华文明史》。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白先勇:我在加州大学教书,一、二年级的学生,不管你是什么系,都要必修《西方文明史》,那么厚一本,从希腊罗马史讲起,一直讲到现代。所以,至少加州大学的学生,他们对西方文明都有一个基本的了解。而我们的大学生,大家都知道莎士比亚,但未必知道汤显祖是谁,写过什么东西,他的影响力有多大。所以这个差多远呢?莎士比亚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汤显祖也很伟大,全世界却没几个人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毕加索是谁,但要讲郭熙、关仝、马远,就不见得晓得了,这就不对了。

  这就是我们教育的问题所在。如果我们在我们的大学里边也编一本《中华文明史》,集所有的专家,国内外的专家,好好扎扎实实地写一本。我们的大学生不管学什么专业,统统要学,要念这本东西,念了以后你对我们自己的文明,自己的文化有个粗浅的认识。现在我们中国青年的文化认同不够扎实,不怪他们的,因为学校里不教。现在AI出现了,我觉得《牡丹亭》《红楼梦》更加要紧。我想我们的青年要扎扎实实地扎根,先固本,先把文化认同扎实起来,要知道我们的过去原来有那么辉煌的历史的。

  本版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