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或亦当终老于斯,对这地方不无情谊,至少一直很感兴趣。平时喜欢买些相关书籍,夸张地说算乡邦文献,自元、明至前不久面世者皆在其列。就中有几种早先的北京游览手册,均得于孔夫子旧书网,内容泰半过时,唯当旧闻来看,却别有一番意味。
我读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譬如张恨水、老舍、王朔等所著,凡写到真实地点,并关涉故事情节的,也不免多所留心。老舍的绝笔之作《陈各庄上养猪多》(载《北京文艺》一九六六年第四期)写道:“新中国,万象新,/打起竹板,唱唱新农村。/新农村,真方便,/一来来到北京东北的顺义县。/顺义县,好风光,/渠水浇田稻麦香。/好光景,说不完,/雄心壮志,庄稼增产赶江南。/说不完,咱们挑着说,/介绍介绍陈各庄上养猪多。……”虽然是快板书,但陈各庄确有其地,而且离我现在的住处不算太远。有一回路过,见道边竖着一旧一新两块村牌。上网获知,村里设有种猪场,又有不止一家养殖公司。
前不久重读杨绛著长篇小说《洗澡》,写的也是北京发生的事情。唯牵扯城市的笔墨不多,较重要的只有第八章中,许彦成邀姚宓同去香山公园游玩的一段。先是许提议,“西直门外有个存车处”,“我在那儿等你。你存了车,咱们一同去等公共汽车”,然后写道:“公共汽车开来了,彦成看见姚宓挤上了车。他不放心,忙从后门也挤上车。这辆车一路都很挤。到了终点站,姚宓下车又走向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站。彦成不放心,还是遥遥跟着。他想劝她回家,又想陪她同游。姚宓仍然是背着脸低着头等车,没看见彦成。开往香山的车来了,他们两人还是各从前后门上了车。彦成站在后面,看见姚宓在前排坐下了。这辆车不挤。他慢慢儿往前挨,心想,假如前去叫她一声,她会又惊又喜吗?可是他看见姚宓一直脸朝着窗外,不时拿手绢儿擦眼睛。彦成想到刚才看见她含着的泪,忙缩住脚,慢慢儿又退到后面去,不敢打搅她。车到香山,他料定姚宓是前门下车。他从后门挤着下了车,急忙赶往前去找姚宓。可是车上的乘客从前后门都全下来了,却不见姚宓,想必早已下车,走向香山公园去了。彦成在人丛里寻找,直找到公园门口,不见踪迹。他退回来又在汽车的周围寻找,也不见踪迹。她大概已经进园,独自去爬‘鬼见愁’了,彦成忙买了门票进园,忽忽若有所失。往‘鬼见愁’的游客较少,放眼望去,不见姚宓;寻了一程,也不见她的影儿。”原来姚宓暗自怄气,压根儿没进公园,径直乘原车回城去了。
这里描写人物心理及彼此关系相当细腻,足见作者深厚功力。我稍觉疑惑的是,如该书前言所云,“这部小说写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当在一九五一年下半年至一九五二年下半年,其时香山尚未辟为公园开放,去那里也没有公共汽车。当然如此读法未免舍本逐末,作者亦尝声明“小说里的机构和地名纯属虚构”,香山公园或不例外。不妨就着这个话头儿,来聊一聊北京故事罢。
《北京 附天津》(中国旅行社一九五〇年八月一日出版,系该社“旅行丛书”之一)“四郊名胜”中写到香山,有云:“现在各处尚未开放。”那时只有到颐和园的公共汽车,“市郊路线”列有“京颐线”,起讫地点为“东华门—颐和园”,长度为“一八.二九(公里)”,每日“往返各十二次”。
查香山公园管理处编《香山公园志》(中国林业出版社二〇〇一年八月第一版)所载“大事记”,有云:“1957年5月1日 香山公园正式对外开放。”“5月3日 香山公园开始售票,票价1角。”“游览路线”一章写道:“1954年香山地区就辟建了公共汽车行驶路线,至1994年底,已有360路、333路,318路三条线路的公共汽车可达香山公园。”未免语焉不详。
最初从城里去香山,即如《北京游览手册》(北京出版社一九五七年五月第一版)所说:“到香山可从颐和园乘公共汽车。”该书“交通”一章,“郊区公共汽车”有“31路 西四—颐和园(全程票价三角)”,“32路 西直门—颐和园(全程票价二角)”,“33路 颐和园—香山(全程票价二角)”。回过头去看《洗澡》,假若时间错后几年,许姚二位当是从西直门乘32路,在颐和园换乘33路公共汽车去的香山。《北京游览手册(修订版)》(北京出版社一九六三年二月第二版第二次印刷)中仍载有“32路 西直门—颐和园”和“33路 颐和园—香山”,但另一条线路终点却已更改:“31路 平安里—中关村”。
《北京旅游手册》(北京出版社一九八〇年一月第一版)“旅行社•银行•通讯•交通”一章中,“公共汽车(郊区)”有几条线路:332路,动物园至颐和园,333路,颐和园至香山;360路,动物园至香山;318路,苹果园至香山。说来那会儿不论倒车,还是直达,一律耗时良久,拥挤不堪。我曾写道:“他们约定在动物园车站见面。排了很长的队,来了一趟汽车,等候的乘客蜂拥而上,把两人各挤到一边去了。车走了才重新会合,车再来又被挤散。”(《令颜》)“冬天的公共汽车通风差,有一股人久不洗澡或久不换袜子的臭味,他们与其他乘客挤了一路。”(《受命》)这都是我当年乘公交车去颐和园或香山的亲身体验。
对北京人来说,香山公园是个好去处,尤其深秋看红叶,不过此地种的多为黄栌,并非枫树。其实别的季节也不差。我在《受命》里写道,“五一劳动节,口腔科所属的工会小组组织三十岁以下的职工去香山游览”,“进了公园东门,天气不错,太阳也不毒。开始是集体活动,路过香山饭店,到了双清,合影一张,宣布解散,改成自由活动。一拨人去碧云寺、植物园,另一拨去爬鬼见愁,虽然安装了吊椅索道,他们还是决定徒步登到山顶。冰锋也在爬山之列,七八个人,脚步有快有慢,不久就散开了。”这也是一己的经历,尽管工会活动云云乃属虚构。鬼见愁系香炉峰的俗称,只是一座小山,起初攀爬不易,因得此名。几年前我在香山饭店住过一晚,公园关门后,与二三友人趁着夜色,拾级而上,一路闲聊,很是惬意。
二〇二四年八月十七日
责编:李静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作者: 止 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