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贵妃是北宋真宗朝的妃嫔,其生平见诸《宋会要辑稿·后妃三》:“真宗贵妃杜氏,初事藩邸,后于洞真入道,为法正都监,号悟真大师,名琼真。明道二年十一月为婕妤,宝元元年十一月进充媛,庆历元年十二月进充容,四年九月进婉仪,寻为贤妃,六年八月卒,赠贵妃。生卫国大长公主。”
杜贵妃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是她何以中途入道。宋人笔记上的记载是,因为她触犯了销金禁令。这一说法基本上被现代历史学界全盘接受,但事实上非常可疑。今试辨析之。
杜贵妃是宋真宗祖母、昭宪太后的侄女,宋太祖和宋太宗的表妹,按说宋真宗应该叫她一声表姑。就是这位杜氏,在宋真宗登基前,成了他的妾室。以杜氏的身份,何以没能成为正妻,原因我们并不清楚。宋真宗在做皇子的时候,最宠爱的是两个“蜀妇人”,一个是“倡妇”出身(司马光《涑水纪闻》语)的刘娥,后来做了皇后;另一个杨氏,即后来的杨淑妃。
宋真宗
刘娥在北宋朝地位显赫,但在宋真宗登基前,却处境尴尬,一度被逐出宫。杜贵妃虽为妾室,但与早期刘娥这种蓄养的宫伎比起来,仍有不可同日而语的尊贵性。
只是在宋真宗登基后,杜氏与刘娥发生了显著的地位移转。
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农历十月,宋真宗泰山封禅,刘娥和杨淑妃这些宠妃一路陪同,杜氏则留守后宫。待御驾返回京师开封后,宫中的妃嫔照例要出来迎接,其中杜氏迎驾的时候,身穿带有销金装饰的衣服,导致宋真宗震怒,以杜氏不遵守销金禁令为由,令其去洞真宫做道士。
详细的记载见南宋史官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二,大中祥符二年八月癸巳条:“杜氏,昭宪皇后姪女也。上禁销金严甚,还自东封,杜氏乃服以迎车驾,上见之,怒,遂令出家为道士。由是天下无敢犯禁者。”该书提到,“杜氏入道事迹,国史不载,今据江休复杂志编入。”
河北大学教授王菱菱在《采治集》中说,从杜氏被处分的记载可以看到,宋真宗禁销金的决心十分坚定,即使面对身为后宫的杜氏也不姑息。在两宋诸帝中,能够做到秉公处罚违禁特权者仅有此一例。
但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两宋时期,违禁特权事件汗牛充栋,仅宋真宗朝就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为什么偏偏就选择在杜氏身上“秉公处罚”了?宋真宗并非依法治国之人,“仅有此一例”的“秉公处罚违禁特权者”,可能恰恰并非基于“秉公”,而是另有他图。
二
杜氏受罚的故事非常有内涵。
查宋真宗封禅后回京的日期,是在大中祥符元年十一月丁丑日(公元1008年12月20日)。我们来看一下,在此之前,诏书中有关销金的禁令是怎样的?
销金是当时的一种比较高级的黄金工艺,在宋朝,对销金服饰的禁令构成一道政治景观。宋朝有严格的“车服制度”,规范乘车、穿衣行为。在《宋史》里,有专门的《舆服制》,将车服制度上溯到黄帝,并以《易·传》为证:“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衣裳取诸乾坤,车舆自亦不例外,因为圣人发明车舆,就是“轸之方以象地,盖之圆以象天”。“舆服之制,取法天地,则圣人创物之智,别尊卑、定上下,有大于斯二者乎?”车舆和服饰,都取法自天地,代表了圣人创物的智慧,凭此既能识别尊卑阶层,又能安定上下秩序,此事关系礼教甚大。
至迟在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农历十一月九日,宋太宗就曾下诏:“国家先定车服制度,如闻士庶尚有奢僭……妇人假髻并宜禁断,仍不得作高髻及高冠,其销金、泥金及真珠装缀衣服,除命妇许服外,余人并禁。”
这个诏书交代了,包括销金禁令在内的车服制度的内在原因是防止“奢僭”:不能奢侈,也不能僭越。譬如防团副使以上的官员才能乘坐银装绦子鞍辔,这个级别以下乘坐就是僭越;商贾、伎术、不系官的伶人只能穿皂衣和白衣,不能穿紫衣,穿了也是僭越。这是一种身份区隔。具体到妇女的服饰,假髻、高髻及高冠是不允许的。至于包括销金在内的服饰,只有“命妇”可以穿,其他妇女是禁止的。按照宋太宗的这个规定,获得朝廷封号的“命妇”是可以穿销金服饰的。
到了宋真宗时代,销金禁令达到新高度。宋真宗最早是在咸平二年(公元999年)正月下诏,“先禁士庶之家不得服销金、泥金”。到了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则进一步抬高罚则,有了近乎癫狂的“犯销金者斩”的敕令。
但在杜氏犯忌的1008年冬天,销金禁令还没这么苛刻。该年初,宋真宗对辅臣说,近来官民很奢靡,衣服器玩多以镕金为装饰,有越来越多的工人从事炼金为箔的职业,当令禁止。
农历二月十五日,三司上奏说:已遵照诏令,处分了开封府违规造泥金、销金等的民众,“自今金银箔线、贴金、销金、泥金、蹙金、线贴什器、土木玩用之物,并请禁断,非命妇不得以为首饰。”三司奏请宋真宗下诏,“非命妇不得以为首饰。”——也就是只有“命妇”才能以销金等为首饰,实际上是重申宋太宗旧规。宋真宗同意了。
在这之后,宋真宗还下了几个诏令。值得一提的是五月戊子日的诏令:“自今除衮冕、仪仗、法服及宴会所设一依旧例外……其余外朝官禁应乘舆、服御、供帐并皇亲臣僚之家进奉之物,并不得用销金、金线、文绣。”另,农历六月八日,又下诏“禁皇亲诸亲召募工匠造侈靡服。”(见《宋会要辑稿·舆服四》)
近世的研究多以此为依据,认为严格禁止了宫禁穿着销金服饰。但其实,五月诏令禁止的是“外朝官”的车服与皇亲臣僚“进奉之物”——也就是进献贡品,不得以销金文绣为饰。至于皇宫内既有的依仗、法服等如果有销金,不必改变。六月诏令禁止的对象,亦是“皇亲诸亲”——皇帝的亲属,即宗室。很明显,这则诏令并没有“命妇”不能以销金为服饰的明确表示,构不成对三个月前“命妇”可衣销金的否定。
也就是,宋真宗降罪杜氏时,杜氏并没有违背销金禁令,除非她此时并非“命妇”——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杜氏是昭宪太后的侄女,又早有妾室的身份,在宋真宗登基11年之后,连个县君的封号都没有?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又怎么可能在迎驾的队列中与众不同穿戴销金服饰?反而是在降罪杜氏之后一个多月,大中祥符二年正月初十,宋真宗才下诏禁止“镕金以饰器服,犯者重绳之”,更改了“命妇”可以衣销金的诏令,做了全面性禁止。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宋真宗利用宽泛的销金禁令降罪杜氏,事后又追补诏令,以溯及既往的方式给予降罪行为以合法性,同时又将严格的销金禁令普适其他命妇。
宋真宗为什么如此对待杜氏?
三
宋真宗有多厌恶杜氏吗?其实并没有。这一点,从杜氏入道修行后,还生下升国大长公主即可看出。升国大长公主的出生年不详,但其为宋真宗次女则无异。
《宋史》卷二百四十八记载:“真宗二女:长惠国公主,早亡;升国大长公主,初入道,明道二年,封卫国长公主,号清虚灵照大师。庆历七年,追封鲁国,谥昭怀。徽宗改封升国大长公主。政和改昭大长帝姬。”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三,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十一月癸亥朔条亦言:“又追封真宗第二女为卫国长公主,号清虚灵照大师,赐名志冲。”此处卫国长公主与升国大长公主为同一人。
宋真宗共有两个女儿,其中长女惠国公主与宋仁宗一样,是李宸妃所生,但早夭。惠国公主与仁宗为亲兄妹关系。宋仁宗生于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农历四月十四日,则惠国公主生年肯定在1011年之后。升国大长公主无疑将更晚。杜氏在1008年12月底即被降罪入道,无论升国大长公主生于1011年之后的哪一年,都意味着宋真宗将其逐出宫后不久,还宠幸过她。
浙江大学教授吴铮强在《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一书中曾提及杜贵妃入道事件。他认为:“杜氏最大的谜团是诞下升国公主的时间,因为理论上出宫入道就不可能再生育,而杜氏入道后直至仁宗亲政才重新回到宫中,因此公主只可能在大中祥符二年(1009)杜氏入道前出生。但明道二年(1033)仁宗追封卫国长公主的制书《皇妹故道士七公主仍赐号清虚灵昭大师赐紫法名志冲制》明确称公主为‘皇妹’,仁宗出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四月十四日,成为仁宗皇妹的最早出生时间是同年同月十五日,距大中祥符二年八月杜氏入道有九个月时间,就是说当时杜氏怀上公主最多不过一个月。这就意味着那段时间侍寝真宗的不只有刘氏的宫人李氏,杜氏与李氏其实是同时怀孕。”
这个推断不能成立。吴铮强除了没有比对惠国公主生年外,还错以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八月为杜氏被降罪的时间点。其实,他所依据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大中祥符二年八月癸巳条,记录的是当日宋真宗下诏洞真宫及诸公主宅自今以后“所须之物,任便市易,令杂买务供应。”全文为:“诏洞真宫及诸公主宅自今所须之物,任便市易,令杂买务供应。时驸马都尉柴宗庆家僮自外州市炭入京城,所过免算,至则尽鬻以取利,复市于杂买务,家僮辈竞有求丐。上曰:宗庆不能治家,故纵其下,亦可丑也。乃加条约焉。上之后宫杜氏入道在洞真宫,欲与诸公主同例。”
因杜氏欲与诸公主同例,故史官李焘回溯其入道冠因缘,其中明确降罪时间为宋真宗“还自东封,杜氏乃服以迎车驾”之时,即1008年12月底。所以即便假设升国公主生于1010年四月(这个假设没有依据,也无可能),杜贵妃怀孕亦在入道观之后。
吴铮强借此发挥,认为“刘氏不能生育又排除其他嫔妃生子继位”,“真宗强行命令杜氏入道似乎也有保全杜氏及腹中胎的意味,毕竟杜氏是杜太后的侄女,而且真宗无法预知杜氏胎儿的性别,杜氏如果在道观生下男婴至少可以藏匿存活,一旦李宸妃代孕计划失败,甚至有机会成为真宗立储‘B计划’。”
言下之意,宋真宗是为了防范刘娥迫害,才将怀孕的杜贵妃藏入道观。这个说法脑洞比较大,但并不符合彼时宫禁的权力秩序。刘娥虽然能够一定程度上拿捏宋真宗,但远不至于到此地步。退一步讲,如果刘娥真有这个能力,杜贵妃入道也逃无可逃(宋仁宗朝的郭皇后即被怀疑在出家后遭宦官毒害)。
洞真宫,据载建于至道元年(公元995年),位在宋太宗父亲旧宅处——京师开封兴道坊,所以距离皇宫并不远。但这个宠幸行为非常微妙,因为皇家道观的女道士原则上是要禁性欲的。不过,这对于皇帝来说,并无难度。唐朝武则天女皇不是还私通和尚薛怀义吗?唐太宗的女儿高阳公主也与僧人辩机、智勖、惠弘等人保持性关系。问题是,既然宠爱杜氏,宋真宗为何要假借销金禁令上纲上线将其逐出宫?
四
杜氏被降罪的时间,在宋真宗的第二个夫人郭皇后崩后次年。此时,宋真宗已启动立刘娥为皇后的议程,但在宰臣间遭遇莫大阻力。最大的障碍,莫过于刘娥的出身。所以在这一年,宋真宗开始积极为刘娥篡改身世,五月即下诏追赠刘娥的“父亲”刘通为颍州防御使,“母亲”庞氏为京兆郡君。刘娥为了让自己的履历看上去光鲜,不那么寒微,还曾试图拉拢刘姓高官,以做自己的同宗。
为什么选在1008年才开始这一切?因为这是运作立后的需要。除此之外,还因为郭皇后、李太后和乳母秦国夫人均已病逝,这些知道她家世底细并有能力添堵的人都已撒手人寰。如果说还有其他什么人可能在身边作梗,那杜氏可能算一个。这大概率就是杜氏必须出宫的真正原因。宋真宗并非发自内心厌弃她,甚至于在她出家修道后还予以宠幸,但却仍要找理由驱逐她出宫。因为刘娥要她走。
如要上述推论成立,必须满足一个前提:宋真宗性格软弱,在很多方面都被刘娥拿捏和左右。事实正是如此。宋真宗从无坚定意志,似乎缺乏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哈佛中国史》的下述评价算是比较客气了:“相比于其专制的伯父和父亲,真宗被认为是一位充满书卷气且优柔寡断的文弱皇帝,很容易因为大臣的争论而摇摆不定。”(迪特·库恩《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第二章《模范的统治者》,卜正民主编《哈佛中国史》系列之四)
无定见最突出的例子之一是,他1004年北上亲征,与辽朝签订了史称“澶渊之盟”的协议,自认对和平有功,但被参知政事王钦若一番洗脑,立刻觉得自己签了城下之盟,是奇耻大辱,后用封禅来挽尊。三十多岁,原本是人生最富洞察的年纪,已然如此。
《宋史》说宋真宗退朝后,阅天下封奏,刘娥“皆预闻”。换个说法,即刘娥早早就干政了。宋真宗对刘娥似乎毫无戒心,她的前夫刘美(龚美)一直深获信任,曾任“同勾当皇城司”,也就是“皇城司”的二把手,皇城司是北宋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的特务组织。
比较能说明宋真宗认知能力的是《宋史》中的这句话:“上屡欲委之兵柄,以皇后恳让故,中辍者数四。”宋真宗先后四次想要给刘美兵权,都被刘娥恳让掉了。不过,后来刘美还是做到侍卫马军都虞候,是从五品的京师禁军首领。
让我们回到杜氏入道事件。
杜氏入洞真宫后,为法正都监,号悟真大师,名琼真。在此之后,宋真宗还宠幸了“悟真大师”杜氏,并生出了一个女儿。女儿也自幼入道。
问题来了,“皇子降生,嫔御例有恩命”是皇室成规,(曾布《曾公遗录》第十二章)给皇帝生了孩子,嫔御照例要获得册封的,但宋真宗不仅没有按惯例给杜氏册封,甚至于直到去世也没有给女儿进封公主。
女儿未获册封很可能因为早夭,我逐一查核发现,皇帝女儿一般十岁前就会获公主封号,譬如宋太宗第七女生于988年,997年获封万寿长公主;宋仁宗长女生于1038年,1039年即封福康公主。出家修道并不影响公主封号,如宋太宗第六女,1009年出家后,多次获封,历改吴、楚、邠、建四国公主,到宋仁宗即位后,又进封申国大长公主。目前尚不知晓升国大长公主的死亡年龄。但截至宋真宗崩逝时,却始终未予追封,似乎并不正常。在刘娥临朝的十余年中,也从未将此列入议题。
南宋史官李焘在编《续资治通鉴长编》时发现,杜氏入道的事迹,“国史不载”,他是根据宋仁宗朝刑部郎中江休复的《江邻几杂志》编入的。也就是,官史修订者是忌讳杜氏入道这件事的。
有了前文杜氏出家后怀孕的辨析,这些异常都很容易解释了。在性事上,宋真宗比前朝有了更多的顾忌,因为唐朝的宫闱淫乱在北宋是广受诟病的话题。杜氏未获册封以及国史不载入道事迹的原因,主要是这种私通有违伦常,不太能拿到台面上展现。杜氏为宋真宗生了女儿,却未获册封,原因或亦与此相关,不能暴露他搞大了道姑肚子的事实。
一直到公主降生约20年后,即1033年,宋仁宗才尊封杜氏为正三品的婕妤,待杜氏1046年逝后,追赠贵妃。所以后人多称其为杜贵妃。而杜贵妃的女儿,也在1033年被宋仁宗封为卫国长公主,号清虚灵照大师。后宋徽宗追封升国大长公主。
《宋会要辑稿·帝系八》称,升国大长公主一直活到庆历七年(公元1047年)农历五月。而南宋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三中称,卫国长公主幼入道,早夭,不及封,故宋仁宗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十一月癸亥朔追命之。《皇宋十朝纲要》卷第三之《真宗》亦称,“升国大长公主《皇宋十朝纲要》古本幼亡。明道二年十一月,追封卫国长公主,号清虚灵照大师,名志冲。”
查《宋大诏令》卷四十之《皇妹故道士七公主仍赐号清虚灵昭大师赐紫法名志冲制》,有“故道士七公主”、“遽宾仙而长往。俄早世以缠悲。岁籥屡更。音容永谢。宜举追褒之命”等语,可知宋仁宗在1033年赐号时,公主已早逝。
而册封杜氏与长公主的1033,正是刘娥崩逝的那一年。此时宋仁宗已即位11年,但因刘娥垂帘听政,他一直没有实权。刘娥刚一死,他就迫不及待册封了杜氏与自己的妹妹。这个时间点很能说明问题。
这样说起来,杜贵妃和升国大长公主在真宗与刘娥临朝时,其实处于被雪藏的状态。
刘娥是理解这一切的关键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