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叫我“朱耷”,我同意了吗?

1954年前后,在江西奉新县罗塘村奉贤寺内发现了八大山人的《个山小像》,被村民用谷米换取后带到北京,辗转入藏故宫博物院。1959年国庆前夕,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正式落成,故宫博物院将画作拨付给新馆,就此成为馆内永久藏品。

正是对《个山小像》上八大山人本人,以及其好友的题跋和印鉴,方明确八大山人为弋阳郡王这支明宗室后裔。

图片题图:湖石双鸟图轴 康熙三十三年 纵136厘米 横48.7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八大本人在画上自题:“个山小像。甲寅蒲节后二日,遇老友黄安平,为余写此,时年四十有九。

由此可知,画作是其老友“黄安平”在康熙十三年(1674年)五月初七日所作,这时的八大四十九岁,由此推断他出生于天启元年(公元1626年)。

也就是说,甲申国变之际他已成年。相比还在襁褓中的石涛,此时的他正值敏感的青春期,对于这段家国之变应有清晰的记忆和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

图片八大山人的宗谱示意图


1 他的父亲和族叔

如前文所述,八大山人这一支,自其五世祖弋阳僖顺王朱觐鐰之后,便没袭封过弋阳王,他的高祖镇国将军朱宸𣽝,是弋阳庄僖王朱宸汭的弟弟。从高祖朱宸𣽝,一直到祖父朱多炡,均无资格袭封王位,但都有爵位,帝国为这些王公贵族提供了优越的生活条件。

其祖父朱多炡和父亲朱谋𪇼以及族叔朱谋垔等人,均善诗歌,兼精书画。

晚明戏剧作家汤显祖(1550—1616年),在弃官归里后与宁王府的王孙们交往频繁,留下过多首与朱多炡等人唱和的诗作,也曾与八大山人的另一伯父“高情传唱牡丹词”。

朱谋垔仿陶宗仪《书史会要》体例,编纂成《画史会要》五卷,是研究中国美术史的重要资料,尤其是明代画史,多赖以传。

《画史会要》中也记载了朱多炡的艺术成就:

“弋阳王孙多炡,字贞吉,号瀑泉,南昌人。爵奉国将军,颕敏绝人,善诗歌,兼精绘事,见古名人墨迹一再临之,如出其手。山水得二米家法。写生更妙,词人之笔,寄情点染,画家蹊径脱略远矣。”

也对朱谋垔的同族兄弟——八大山人的父亲——朱谋𪇼有简要记载:

“谋𪇼,字太冲,号鹿洞,贞吉第六子也。生有喑疾,负性绝慧,山水花鸟兼文、沈、周、陆之长,而好以名走四方,求者绢素盈室,孜孜晓夜挥洒不倦,竟以此致瘵,中年而殁。”

据近人考证,此条中“贞吉第六子”记载有误,朱谋𪇼应为朱多炡庶出第四子。

按照目前的主流观点,《画史会要》为朱谋垔于崇祯辛未年(1631年)编篡完成,如果按此说法,那么“中年而殁”的朱谋𪇼应在此前辞世,但如此理解并不符合事实。

在明清鼎革、江山易祚的激烈社会动荡中,和大多数被迫改变了命运的人一样,朱谋垔本人的卒年也无详载。《盱眙朱氏八支宗谱》所载:谋垔,字隐之,号八桂,封奉国将军,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甲申二月十八日生,卒葬未详。

甲申之变后过了半个世纪,与石涛同龄的王原祁已经成长为清初画坛正统派的中流砥柱,由他任总裁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奉敕编纂的书画类书籍《佩文斋书画谱》中,著录有《画史会要》,却记载为:金赍撰,续编朱谋垔。

此后乾隆年间,于敏中等人编纂的《天禄琳琅书目》中,亦著录为金赍撰。而在纪晓岚等人编纂的《四库全书》中,则著录为朱谋垔撰。

由此可见,从清初开始,对于《画史会要》的作者认定,一直存有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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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册之鱼 康熙三十二年 纵24.4厘米 横23厘米 上海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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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册之雏鸡 康熙三十二年 纵24.4厘米 横23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当今部分学者通过考证各类文献,认为该书初刻于崇祯四年(1631),甲申之变后其成书、底稿与版籍均严重毁坏。

正如钱谦益哀叹绛云楼被毁时所作的总结:“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详见前文《浩劫与重生:钱谦益、柳如是和黄媛介的甲申之变》

朱谋垔去世后,其子朱统鉷四处求购遗本,最终于在顺治十六年(1659)完成了对《画史会要》的重修工作。而金赍写本的《画史会要》应是抄袭其重修本,金本完成于康熙十九年(1680),在康熙四十四年前后,被王原祁等人编撰入《佩文斋书画谱》中。【注1】

综合上述情况,八大山人的父亲朱谋𪇼“竟以此致瘵,中年而殁”的说法,应是出自朱谋垔之子朱统鉷。

除《画史会要》外,现存的所有史料都对他记载甚少,只提到他是一个哑巴——“巧心善画、中年患暗疾去世”云云。

江阴人陈鼎在《留溪外传——八大山人传》中记载称,其父“亦工书画,名噪江左,然喑哑不能言。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

至于八大山人这位多才多艺的父亲,是在崇祯十六年(1643年)张献忠攻入南昌时,还是在甲申国变(1644年)后、南昌戊子之难(1649年)中去世的?目前能见的文献均无详录。

而八大山人本人的早期经历,亦是迷雾重重。


2 出生地之谜

据《个山小像》的自跋,八大山人出生于天启元年(公元1626年),这点已经成为普遍共识。

但关于其出生地和成长环境,依然存有不同的看法。

多数人认同,他出生于南昌,在东湖百花洲的朱多炡将军府中长大。

汤显祖曾描绘过这里的优美环境:

“茂林修竹美南洲,相国宗侯集胜游。大好年光与湖色,一尊风雨杏花楼。”

而现代学者陈传席则认为有待商榷,他认为作为弋阳郡王一支后裔,八大山人应该出生在弋阳封地的王府,但也不排除,因为其前辈“摄府事”(指万历六年、1578年后,朱多炡的长兄朱多煌被朝廷任命,负责管理弋阳本支后裔及附属的瑞昌、临川、宜春三支宗室事务,详情可参阅上一篇文章《八大山人为何自称弋阳王孙?宁藩被废后宗系详解》),其家族应在南昌也建有府邸,或者就入住了原宁王府。【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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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綮写生册》之石榴 顺治十六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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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綮写生册》之芙蓉 顺治十六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今人常常从八大山人晚年的作品和题画诗中,试图还原其早期生活。因此,他在康熙十七年(1678年)53岁时那场癫狂的还俗行为——撕裂僧服烧掉,徒步从临川走回南昌——也被解读为在长期隐遁佛门以求自保后,终于返回了来时之路,无论现实生活还是心理层面,再一次重返出生之地。

在出生地争议之外,便是其名。


3 何来朱耷

谱名朱统𨨗的八大山人,有一个被今人用得最多的名字——“朱耷”。

但八大所有存世画作中,从未用过“耷”字自署,与他生前交往过的好友也从未以“耷”称呼过他。至于他为什么被称“朱耷”,目前学界也无定论。

有人说是因作为明宗室,原则上是不需也不应考取功名。直到到了万历二十二年,朝廷才允许奉国中尉以下爵位的宗室子弟可以参加科举,但必须放弃爵位,不能用宗谱上的谱名。以布衣身份应试的宗室子弟,需要另起一个“庠名”,而“朱耷”就是朱统𨨗在15岁考秀才时所用庠名;

也有人说是因为日后八大山人的自号和诗作中,常用驴自称,他自号个山驴、驴、驴屋、驴屋驴、驴汉。

就在那场癫狂还俗的行为艺术表演之前一年,他在《个山小像》第八跋中自题:“没毛驴,初生兔,嫠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是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戊午(1678年)中秋自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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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山小像 康熙十三年 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藏



而大耳,就是驴的典型象征,耷字为驴字的俗字,因此,有了朱耷之名。

“庠名说”,为目前主流观点,因为“耷”联系到前朝科举入仕之路,当这条人生道路被彻底断绝了之后,他便不用谱名和庠名自署,目的是避免政治迫害,也避免揭开旧的伤疤,这也算说得过去;

“大耳”与驴的联想,则被认为是穿凿附会

但上述这两种说法,也被一些研究者否定。

如当今学者吴之邨认为:“朱耷”非其谱名,亦非其奶名或小名,更不似其庠名,人云亦云,传呼近三世纪。【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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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图轴 康熙三十三年 纵182.8厘米 横49.3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最早记载“八大山人名耷”的文献,应是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 此时距八大山人辞世15年)刊行的《西江志》,其次为刊行于乾隆四年(1739年)张庚所著《国朝画征录》。此后乾隆十年初编的《石渠宝笈》、乾隆三十一年刊行欧阳桂《西山志》等均延用此说。

而在八大山人生前,与石涛共同的好友李驎(1634—1710年)的记载中,以及见过其本人邵长蘅(1637—1704年)的《八大山人传》中,均未提及他有“朱耷”之名。

李驎《虬峰文集》卷三有一首八大山人像的题画诗——《拜八大山人像而题之也》,诗曰:“自称山人,心伤无那。不名不氏 ,惟曰八大。大书於门,托喑不语;独洁其身,无辱皇祖。”

而邵氏文中说:“八大山人者,故前明宗室,为诸生,世居南昌。”又记载称:“山人面微赪丰,下而少髭。初为僧,号雪个。后更号曰人屋、曰驴屋驴、曰书年、曰驴汉,最后号八大山人云。”

吴先生经过详细考证,从一位大神——“明末清初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1611—1671年),与八大山人交往的信息碎片中,发现了端倪。

有关详情,且待下文再叙。



【注1】(此观点参考了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周颖《<画史会要>作者考辨》一文, 《重庆社会科学》 2022年第12期117-127)

【注2】(见陈传席《八大山人研究三题》一文)

【注3】(吴之邨《朱耷名义考——朱耷史事丛考之二》 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2月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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