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巫山仍走水路,多云天气,碧波浩渺,鳞浪层层。午后坐在船头看水,水与舷板很近,船头击水声安宁,催人入梦。
我枕在臂弯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片空白,倏然醒来,眼前仍碧水青山,微觉可惜,这么好的风景,怎能睡过去呢。转而自喜,就算睡觉,那也是在长江上睡的一觉。
将近巫山,天色已暮,遥望见县城,楼宇栉比,一片灯火,想起李商隐的诗:“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日暮》
(唐)杜甫
牛羊下来久, 各已闭柴门。
风月自清夜, 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 草露滴秋根。
头白灯明里, 何须花烬繁。
抵岸之际,首先看见一条长长的台阶,纵贯山城,宛如天梯,我蓦然记起小时母亲讲过的一个梦。去世的外婆终于给母亲托梦,外婆说她一切都好,叫母亲不要再哭泣,临走还说为了见一面,她得跪着爬上千层台阶。
巫山县这条台阶,叫神女大道,典出宋玉的《神女赋》。名字大气,也激发历史想象,实际却毫无美感,又陡又长,令人望而生畏,我感觉爬上去会死。神女在哪里?显然不在这里。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诗曰:“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他登临巫山,缅怀宋玉,尚可对景悲歌,从那之后,又过了一千多年,江山故宅即使还在,也无人为之洒泪,无人为之心哀。唐代太遥远,宋玉的时代更如同史前,巫山神女的故事太荒唐,今人不相信梦,只相信“现实”。
县城广场高台石栏上,街道灯柱上,到处都有刻诗,史上最美的巫山诗。例如李白的《宿巫山下》:“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李商隐的《过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崔涂的《巫山旅别》:“无限别魂招不得,夕阳西下水东流。”李贺的《巫山高》:“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巫山人都知道诗好,并引以为骄傲,可极少有人知道诗之所以好。
这些刻诗都没有人读,不过是文化装饰而已,周围全是物质现实。肮脏的路面,杂乱的车辆,两轮,三轮,四轮,速度再快,也驶不进神话。临街餐馆毗连,烤鱼,美蛙,火锅,肥牛,全羊,穷奢极欲,难道真的只剩下吃?想起奉节自称诗城,因杜甫、李白、刘禹锡、陆游等大诗人都曾留下诗作,其主要街道皆以诗城名:诗城一路、诗城二路、诗城西路、诗城东路,更有诗城百货、诗城汽修、诗城烧烤,等等。
杜甫漂泊西南十年,写过很多接地气的事物,写过种树种菜,写过鸬鹚和鸭子,写过病马和空囊,写过废畦和苦竹,但是从未写过美食,从未写过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以及他吃了什么。如今美食争霸神州,餐桌上饕餮称雄,吃顿火锅就是赴汤蹈火,喝个奶茶便叫霸王别姬。这不叫解构历史,这叫轻薄无知,恨不得把多元现实压缩进一个无底洞的胃里。
在巫山县某“土家洋芋饭”吃快餐,我正和土家族老者聊天,问他对以前的三峡有什么记忆,他说石头很多,船底会擦着石头,我想那或者就是滟滪堆。这时进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很肥,毫不客气地插话,说三峡很无聊,没啥好看的,然后宣称他昨晚吃了四十多个生蚝。
公元767年三月,蒙夔州都督柏茂琳资助,杜甫获赠瀼西果园四十余亩,蔬圃数亩,又有稻田若干顷,他在瀼西营建茅屋,生活得以安定。弟弟杜观自京师来,总算多了个亲人在身边。秋天获稻,他暂住东屯,复萌东游荆湘之意。在夔州(包括奉节和巫山)近两年,他写了几百首诗,几乎每天一首,其中好多长诗,诗不是美食,但可以当饭吃,也可以当药吃。
这首《日暮》,是他在瀼西一个寻常的傍晚。就像我在旅途的傍晚,就像《诗经•王风》中的那个傍晚,“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在东屯的小山村,天就要黑了,牛羊归栏已有些时候,村人也已各闭柴门,留下寂寥的诗人独自怅望。年来他时常愁荒,迫切地感到死亡临近,而自己仍游子天涯道路长。
风清月白,如此良夜。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乃苏轼的无尽藏哲学,他好像在哪里都能随缘喜乐,然而北归途中却说游山玩水有何好。多少人追慕苏轼,学他的豁达乐观,闻此一语,恐怕会爽然若失。
杜甫没有这么哲学,他是个忠厚老实人,心心念念故园,“风月自清夜, 江山非故园。”他还听见秋露滴落草根,暗泉流响石壁,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对着一盏孤灯,灯花报喜,他也快乐不起来,只看见明灯下自己头白。
《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曰:“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巫山神女的故事,到了唐代,虽遗迹泯灭,舟人过此尚且指点,尚且疑问,如今连指点也没有了,更无需怀疑,因为今人早已丧失了对神话的想象力。
巴陵一望洞庭秋
《登岳阳楼》
(唐)杜甫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