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人台到走西口

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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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忻州市偏关县老牛湾风光。 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摄

出忻州城,向北,向西,向西北,这就到了河曲。当地文友把我们领到一座庭院,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红红的脸膛上闪烁一双明亮的眼睛。朋友介绍说,这位是河曲二人台剧团的团长王掌良,从内蒙古自治区二人台剧团退休回山西,在家乡办起了剧团,说是团长,其实编剧、导演、演员、搬运工的活他都干。

参观的路上,我们了解到,河曲二人台剧团有50多号人,演员均来自乡村,多数是农民。粗粗一算,一出二人台小戏,只需要5个人,3个人鼓捣三大件,笛子、四胡、扬琴,一丑一旦两个上台对唱,顿时风生水起。如此一算,这个团可以同时上演十场二人台,可谓小戏登大台,人少做大事。在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上,山川河流,村头田间,有二人台的歌声相伴,生活就会增添很多诗意。

休息时,大家起哄,请王团长清唱一曲。他没有推辞,走到对面,转身面向我们站定,做了一个深呼吸,神情凝重起来,视线略微抬起,突然,身体一振,一句歌词飞出胸腔:“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弯……”顿时,休息室安静下来,似乎连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和小鸟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静默,一起聆听王掌良声情并茂的《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天下的黄河,几十几只船,几十几根杆……”王掌良渐渐进入忘我状态,节拍层层递进,歌声由苍凉悲怆到高亢激越,听得我们热血沸腾。一曲下来,意犹未尽,又唱了一曲《难活不过人想人》。

合影的时候,我问王掌良,今年多大岁数了?答曰七十有一。不免吃惊,这么大岁数了,还字正腔圆,而且精神抖擞,看不出啊。这贴地行走的民间艺术,这遍地开花的二人台小戏,果真能够让人青春常驻?

一天后,在更西北方的偏关县老牛湾,眺望形如太极图案的乾坤湾,我似乎又听到了王掌良的歌声在黄河河面上缭绕,在峡谷里回荡。当地文旅部门的一名干部跟我讲,山西省西北偏关县、河曲县、保德县,就是当年山西百姓走西口的地方。可以说,“走西口”孕育了二人台。

又是一怔。当年听过《走西口》,至今记得几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哎小妹妹泪长流,送出来就大门口,小妹妹我不丢手……”凄凉,哀婉,深情,缠绵。但当时并不知道,这首歌同二人台小戏密切相关,更不知道这首歌背后的故事。

古代,晋西北战事频仍,留下诸多遗迹。一路上我们频繁看到,长城残骸、烽火台、战场旧址,特别是用于屯兵防御的关门。站在老牛湾举目一望,从偏关到河曲再到保德,黄河东岸关隘密布。说“黄河东岸”并不准确,因为在这一带,黄河不断改道,导致山西、内蒙古、陕西的界线扭来扭去,从地图上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耐人寻味的是,有关就有关口,有些关就是口。晋西北本来自然条件就差,清代曾有人说:“江南二百四十步为亩,山西千步为亩,而田之岁入,不及江南什一。”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一句话说到底,石头地上不长庄稼,再加上统治者的暴政,百姓难以维持起码的温饱。

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在一河之隔,对面却有大片荒芜的土地。清政府在黄河岸边、长城脚下划出一条五十里宽、一千里长的“禁留地”,既不准蒙古族牧民南下放牧,也不许汉人北上种地。虽然后来有限地放宽了政策,出现了“走西口”移民潮,但朝廷仍然制定了很多“不准”,只能春出秋归,不准建造房屋,户口仍在原籍,谓之“雁行客”。与此同时,“旅蒙商”也应运而生。于是乎,出现了我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一幕——春天里,男人们背井离乡,到了秋天,把一点血汗钱藏在裤腰带里,越过黄河,翻过长城,避开官兵的盘剥,回到家乡,给妻儿一点补偿。

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是,每年的离别,多年的守望,长期的期盼,难得的重逢,在这块土地上孕育了一门艺术——二人台。为什么要唱《走西口》,因为不舍,因为思念,因为担忧,也因为一腔生命的火焰在燃烧,因为《难活不过人想人》——

“隔山隔水呀那个不隔音,青山那个卧白云,山曲那个串起两颗心,白日里想你盼黄昏,黑夜里想你等不到明,眼望那个青山呀雾沉沉,难活不过那个人想人……”

听听这歌声!这是向苦难抗争,向苍天发问,向远方的亲人倾诉衷肠。难怪,这门艺术如此流行,千家万户,从古至今,不仅在晋西北土地上经久不衰,还走向内蒙古,走向陕西,走向甘肃,走向宁夏,走向北京。原来,在那苍凉的歌声里,有历史的记忆,有民族文化发展的密码,有我们生命深处的情感表达。

二人台这种艺术在中国西北流行甚广,内蒙古称之为“爬山调”,陕、甘、宁等地称之为“花儿”,最初的曲目、堪称代表作的便是《走西口》,这首歌后来甚至成为流行歌曲,一度唱遍大江南北。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最初是以“二人台”的形式出现的。据资料记载,清咸丰年间,山西大旱,二里半村的农民太春,走西口谋生,同妻子玉莲告别,留下一曲对唱——

(女):哥哥你要走,玉莲泪双流。走路走大路,你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儿多,能给哥哥解忧愁……

(男):走出一里半,扭回头来看,筦见小妹妹,还在房上站……

歌曲表现的离愁别绪、百般无奈,隐含着对封建制度的强烈不满,和对重逢团聚的强烈期盼,具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分析认为,这个故事和对唱,应该是创作的产物,并且在后来经过无数次、无数个“太春”和“玉莲”再度创作,所以才有了各种形式、各种唱法的《走西口》。有人认为二人台就是《走西口》,《走西口》就是二人台,我认为这样说可能不太准确。应该说,《走西口》只是二人台的源头,也甚至可以说是二人台的领军曲目,但它不是二人台的全部。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精彩,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精彩。在偏关老牛湾,目之所及,近处是无砖无瓦的土黄色石片房,那是历史留给我们的苦难见证;远处是高楼林立、碧波环绕的现代建筑,这是新中国、新时代为百姓带来的福祉。

离开老牛湾之前,当地文友特意为我们安排了一场《踢鼓秧歌》,清一色的农民,半数以上老人,吹拉弹唱,载歌载舞。我特别注意到队伍后面两个丑角,边唱边跳,一招一式,十分卖力。分手之前我问一个扮演丑角的老者,怎么样,现在生活好了吧?他听明白我的话,笑逐颜开地说,好着呢,好着呢!

说话时,他脸上的粉渣直往下掉。

是啊,好着呢。再苦的日子也要唱着过,甜蜜的日子更要唱着过。

我问,会唱二人台吗?

老汉回答,会啊,偏关人人都会唱二人台,不会唱二人台,算啥偏关人呢。

百姓的艺术百姓爱。据不完全统计,新中国成立以来,仅河曲、偏关和保德三县,民间创作的二人台剧目就有一万种以上。二人台作为最接地气的民间艺术之一,在晋西北不仅有顽强的生命力,也有辽阔的覆盖力,不仅在它的第一故乡山西深深扎根,在它的第二故乡、第三故乡也是枝叶繁茂,尤以内蒙古地区为最。因此我们有理由说,二人台这门艺术,在融合和提升民族文化的事业上,起着重要的作用。

从忻州回来,我很快同忻州艺术研究院的刘颖娣老师取得了联系,受益良多。她跟我讲,很高兴我关注二人台,那是民间的一块瑰宝,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大家庭的一道亮丽风景。

写这篇文章时,我上网下载了一段视频,重温王掌良的演唱:“我知道那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九十九道弯里有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有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公搬动九十九条船……”

这首歌并没有宏大叙事,似乎也并没有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我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力量,好像我也成为一个艄公,手持长杆,在黄河的九十九道弯里中流击水,撑动某一条小船——也许是一条大船。

刘颖娣老师的文章证实了我的一些看法,二人台这门艺术,发轫于苦难,成熟于思念,而到了新中国,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了很大变化,更加注重美学品质——因为那是从几百年、几百万人创作的粗粝素材中提炼出来的,很多节目反映时代的变迁、生活的乐趣、未来的希望,如《珍珠倒卷帘》《船工号子》《串河湾》等。如果说,萌芽时期的二人台是唱出来的,也是哭出来的,有着明显的悲剧色彩,那么,今天的二人台,有唱有哭也有笑,有哀婉也有豪放,悲喜交集,乐在其中。

我喜欢二人台,喜欢它的烟火味,喜欢它的轻便和通俗。我欣喜地了解到,忻州地区,特别是偏关、河曲、保德等地的党委政府,加大对二人台的保护和发展力度,“河曲民歌”和“二人台”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就在这篇文章快要结尾时,我接到一份邀请,约我去鄂尔多斯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我当即回复:可以。我设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站在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和清水河县的河畔,向东向南眺望,重新打量二人台和《走西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