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子CP破坏:反物质消失疑难之钥?


作者介绍

沈胤发,美国范德瓦尔特大学物理学博士研究生,原华中科技大学物理学硕士研究生。

秦溱,华中科技大学物理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重味物理与CP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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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物质都消失了?

首先,我们需要理解,什么是反物质?普通物质由基本粒子(以下简称为粒子)组成,而反物质是由基本反粒子(以下简称为反粒子)组成的物质,反粒子与粒子的质量相同,但电荷相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带负电荷的电子  的反粒子为带正电荷的正电子  。当粒子和反粒子相遇时,它们会以完美的效率湮灭为光子,即转化为100%的纯能量。半克反物质与物质湮灭,释放的能量即相当于一颗投掷到广岛的“小男孩”原子弹,足以摧毁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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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正负电子湮灭为光子

接下来,让我们插上想象的翅膀,回到宇宙最初的起点。根据当今的天文学观测和宇宙学理论,物理学家认为,我们所处的宇宙是“炸”出来的。起点亦是“奇点”——根据物理学家的推测,在奇点处,即在“大爆炸”发生时,时空表现出奇异性,温度和密度等物理量趋于无穷大,我们还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爆炸,已知的物理定律在这一点上似乎失效了。尽管目前物理学家尚未建立起描述奇点处物理规律的完整理论框架,但对于奇点之后的宇宙演化,我们已有了相当程度的理解。


在大爆炸发生约  秒后,宇宙已经由一个奇点迅速膨胀至一颗西柚这么大(直径约10 cm),并且处在一个温度约为千亿亿亿摄氏度(作为对比,太阳的表面温度只有约五千五百摄氏度)的环境中。在这一初期宇宙中,各种基本粒子及其反粒子——如光子、电子、正电子(电子的反粒子)、甚至是大名鼎鼎的希格斯玻色子等——都在不断发生激烈的碰撞,产生并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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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宇宙的演化历史

宇宙不断膨胀,形象地说,就如同一口越来越大的“锅”,里面沸腾着“基本粒子汤”。在这口剧烈沸腾的“汤”里,各种粒子及其反粒子互相搅拌着,保持动态平衡。随着宇宙不断扩大,温度逐渐降低,“汤”也逐渐冷却后。出于对称性的考虑,“汤”里粒子和反粒子的浓度应该是相等的。


如果这些数量相等的正反粒子完全互相湮灭成光子,那么宇宙中就只剩下光子在孤零零地跑着——它不会欣赏到跳着优雅维也纳华尔兹的脉冲双星,不会遇见锻造金属的“宇宙炼金术师”恒星,也不会赶上“一鲸落而万物生”的超新星葬礼,更不会在138亿年后,被一个名为“人类”的会思想的芦苇所捕捉到,解码它身上所蕴藏的远古信息。那将会是一个多么冰冷而又无趣的宇宙!


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一个深邃又多彩的宇宙。因此,可以推测,必定存在某种机制,使得粒子和反粒子的行为出现了差异,从而产生了不对称性,导致物质在这场史诗般的对决中战胜了反物质,塑造了今天这个璀璨壮丽的宇宙。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制呢?


前苏联物理学家萨哈罗夫(Sakharov)曾对此进行过先驱性研究,他指出,要产生这种正反物质的不对称性,必须满足三个关键条件[1]:(1)存在使重子数不守恒的相互作用,即反应前后的重子数不相等;(2)脱离热平衡,从而正反物质的不对称性不会因被“搅匀”而消除;(3)存在C和CP对称性破坏。[注:萨哈罗夫曾参与前苏联核武器的研制,后来转而反对核武器扩散,是一位类似于美国的奥本海默(Oppenheimer)那样的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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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爱因斯坦与奥本海默(左);萨哈罗夫(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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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CP对称性及其破坏

什么是C和CP破坏?简单来说,它是指在粒子相互作用中,一种离散对称性被打破的现象。更具体地说,C代表“电荷共轭变换”(Charge Conjugation),亦即将某个粒子转变为其反粒子,例如,将带负电的电子变为带正电的正电子,或者将带正电的质子变为带负电的反质子。而P则是“宇称变换”(Parity),它涉及空间方向的翻转,比如将向左的箭头变为向右的箭头。


因此,CP变换就像是让一个粒子照一个“魔镜”,这个“魔镜”除了像普通镜子一样让其左右翻转,还会将粒子变成其反粒子。按照传统的经验,粒子与“魔镜”中的反粒子会做着类似的动作。如果存在某些原因,使得镜子内外的世界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行为,那将会是一个匪夷所思却又极其有趣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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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C、P以及CP变换(左);CP破坏(右)

在物理学史上,最早被发现破缺的离散对称性是P对称性。当时,物理学家们面临着一个谜题:有两种粒子,它们在衰变过程中表现出相反的宇称,但在其他性质上却又极为相似,这就是著名的“  ”之谜。而解开这个谜题的,正是李政道杨振宁两位先生。他们在查阅了大量资料并反复论证后,大胆假设,这两种粒子实际上就是同一个粒子,只是在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因此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衰变模式[2]。


当时,许多著名物理学家对这一猜想表示怀疑。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194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被称为“上帝之鞭”的泡利曾说道:“我不相信,上帝是个弱的左撇子。”然而,戏剧性的是,科学的突破往往来自于那些最不被看好的地方。宇称破缺的猜想引起了实验物理学家吴健雄女士的关注。她立刻着手设计了一项实验,观察钴原子核的衰变,并最终以显著的证据证明了这一猜想的正确性,震惊了物理学界[3]。随后,李政道和杨振宁因此获得了195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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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李政道和杨振宁(左);泡利和吴健雄(右)

这一发现使得离散对称性的研究成为当时物理学的前沿领域之一。随后,物理学家们在  介子和  子的弱衰变中也观察到了宇称不守恒的现象。这些发现促使费曼(Feynman)和盖尔曼(Gell-Mann)等学者提出关于弱相互作用的左手流理论[4]。根据当今的物理学理论,带电流弱相互作用中P对称性呈现出最大程度的破缺,即只有左手粒子或右手反粒子参与弱相互作用。


尽管在弱相互作用中发现了宇称破缺,包括前苏联的全才物理学家朗道(Landau)在内的科学家们仍然认为,CP对称性在弱相互作用中是守恒的。然而,科学的发展正是在不断的论证与推翻中前进的。1964年,在美国布鲁克海文(Brookhaven)国家实验室,实验物理学家们通过观察中性  介子的衰变,首次发现了弱相互作用中的CP破坏现象[5]。这一发现最终获得了1980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有意思的是,促使李政道和杨振宁两位先生提出宇称不守恒猜想的粒子,正是带电的  介子,它们内部均含有一种名为“奇异夸克”(strange quark)的基本粒子。如此说来,  介子确实是“奇异”粒子,因为它总能给我们带来各种意想不到的惊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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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美国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

就像当年发现宇称破缺那样,CP破坏的首次发现激发了物理学家们的极大兴趣,推动他们在各种粒子中探索CP破坏现象。在发现中性介子的CP破坏后的数十年中,科学家们陆续在  介子、  介子和  介子系统中观测到了CP破坏现象。


实验与理论如同物理学发展的两条腿:实验学家们不断地在寻找和验证CP破坏的证据,而理论学家们则根据这些实验结果提出解释CP破坏的理论机制,并通过对比实验数据来验证这些理论。1973年,理论物理学家小林诚(Makoto Kobayashi)和益川敏英(Toshihide Maskawa)在尼古拉·卡比博(Nicola Cabibbo)工作[6]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种新的机制来解释CP破坏的起源[7]。他们认为,CP破坏源于不同种类夸克(基本粒子之一,包括上文提到的奇异夸克)之间的弱相互作用,而这种相互作用的强度可以通过卡比博-小林-益川(Cabibbo-Kobayashi-Maskawa)矩阵来定量描述。该机制的预言已经被实验所证实,这也使得两位物理学家在2008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到目前为止,小林-益川机制仍是唯一被实验所证实的CP破坏机制。


值得一提的是,该机制预测至少需要六种不同种类的夸克才能导致CP破坏,而其中的第四种夸克——粲夸克(charm quark)——直到1974年才在实验中首次被发现(尽管在此之前,为了解释中性介子只有极小可能衰变到两个  子,理论家提出必须有粲夸克的存在,即GIM机制),这也展示了他们理论预言的前瞻性和大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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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小林诚(左);益川敏英(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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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子的CP破坏

尽管实验在不断发现CP破坏现象,并且这些CP破坏的大小都可以通过卡比博-小林-益川矩阵加以解释,物理学家对CP破坏的研究仍未止步。原因之一在于,卡比博-小林-益川矩阵所能提供的CP破坏程度远不足以解释当今天文学观测到的正反物质不对称性。简而言之,在宇宙中重子生成之时,卡比博-小林-益川矩阵所能提供的CP破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跨代”夸克之间的相互作用,即非对角元的大小及其复相位(定量地可以用一个叫“Jarlskog不变量”的物理量进行描述,考虑到文章篇幅,此处不展开介绍)。然而,从图8可以看出,这些非对角元相对于对角元来说非常小,导致该矩阵近似于一个单位矩阵,从而大大减弱了其所能产生的CP破坏。由此可以推断,很有可能还存在新的CP破坏起源,等待我们去探索和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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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卡比博-小林-益川矩阵示意图,方块大小表示相应的相互作用强度。图中字母分别表示当前已发现的6种夸克:上夸克(up quark,u),粲夸克(charm quark,c),顶夸克(top quark,t),下夸克(down quark,d),奇异夸克(strange quark,s),底夸克(bottom quark,b)

此外,当前发现的CP破坏现象主要局限于介子系统,而作为日常可见物质主要成分之一的重子系统(如构成原子核的质子和中子),其CP破坏却尚未在实验中得到确认。因此,探索重子系统中的CP破坏已成为当今粒子物理学研究的前沿课题之一。


基于此背景,华中科技大学研究粒子物理理论的科研团队指出,  重子的某种衰变模式可能呈现出显著的CP破坏[8]。有趣的是,这种衰变模式的CP破坏效应利用了量子物理学中的一个独特现象——两个跃迁振幅之间的干涉,类似于电子在双缝干涉实验中产生的干涉现象。由于  重子的组分之一底夸克(bottom quark)与其衰变产物上夸克(up quark)之间耦合的特殊性,这种干涉效应可能导致在  重子系统的衰变中展现出较大的CP破坏。这为实验物理学家首次在重子系统中发现CP破坏提供了全新的研究思路和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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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重子衰变的示意图,其中  、  等表示相应的卡比博-小林-益川矩阵元


位于欧洲核子中心(CERN)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就如同一座  重子的“工厂”,其正开足马力,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在大批量生产  重子并且精确记录它们的衰变信息。它的其中一个科学目标,就是寻找和研究重子的CP破坏现象。这同时也将为验证华科团队的理论设想提供确切的实验结果。未来一旦发现重子的CP破坏,将标志着CP破坏研究迈入一个新的里程碑。这对于我们理解宇宙的结构和演化规律,乃至人类自身的起源,都具有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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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LHCb实验室,其是大型强子对撞机的四个主要实验室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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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首尾共生,始终如一”

电弱统一理论的奠基人之一、197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格拉肖(Glashow)曾经画过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寓意不同尺度的对立与统一。而CP破坏的研究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它宛如一座桥梁,连接着极小的微观粒子和极大的宏观宇宙,仿佛一条无始无终的“衔尾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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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格拉肖(右)与他的“衔尾蛇”(左)

消失的反物质到底去哪了?我们至今尚未有确切的答案。但是,可以借用“数学界的亚历山大”,大数学家希尔伯特(Hilbert)的一句名言来表达对未来的信心:“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We must know, we will know)”。

参考文献

[1] Sakharov A. Violation of CP Invariance, C asymmetry, and baryon asymmetry of the universe[J]. Pisma Zh. Eksp. Teor. Fiz., 1967, 5:32-35.

[2] Lee T, Yang C. Question of Parity Conservation in Weak Interactions[J]. Physical Review, 1956, 104:254-258.

[3] Wu C, Ambler E, Hayward R W, et. al. Experimental Test of Parity Conservation in  Decay[J]. Physical Review, 1957, 105:1413-1414.

[4] Feynman R P, Murray G. Theory of Fermi interaction[J]. Physical Review, 1958, 109:193-198.

[5] Christenson J H, Cronin J W, Fitch V L, et. al. Evidence for the 2 Decay of the  Meson[J]. Physical Review Letter, 1964, 13:138-140.

[6] Nicola C. Unitary Symmetry and Leptonic Decays[J]. Physical Review Letter, 1963, 10:531-533.

[7] Makoto K, Toshihide M. CP Violation in the Renormalizable Theory of Weak Interaction[J]. Progress of Theoretical Physics, 1973, 49:652-657.

[8] Shen Y, Wang J, Qin Q. Possible large CP violation in charmed  decays[J]. Physical Review D (Letter), 2023, 108(11):L11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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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