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记者黎巴嫩采访纪实:真主党竟没拿我包里的数千美元,经多次检查,都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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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独家发布于腾讯新闻

2014年,叙利亚内战加上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中东攻城略地,我和同事趁夜色赶往大马士革采访;过境贝鲁特郊外时,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大名鼎鼎的真主党。

当时拦住我们的,其实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但凭借手中一杆长枪,他霸气勒令检查我和同事的证件和随身行李。我记得少年当时眼见我对真主党知之甚少,傲气地用手指比划告诉我,他的兄弟成千上万,说话间还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拿出夹在里面的一张伊斯兰教神职人员模样的照片为我科普,说这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领袖,叫作纳斯鲁拉。

2024年9月28日,我站在贝鲁特南郊的代希耶城内,四周是一片焦土,碎石瓦砾铺满街道,浓烟不断从残破的高层民宅中冒出。我的眼前,就是灾难片电影中呈现的死寂场面。在我来到代希耶的前一天,以色列战机向这里暗藏于民宅下的真主党地下总部投下超过80枚,配备美制精确制导系统的炸弹,一举斩首纳斯鲁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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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的当地向导帮我一路问,我们寻着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最终才找到了当天的爆炸地点。围着深数十米的巨型被炸深坑,我身边的男男女女不顾我这个外人在场,都在掩面哭泣。当地人的悲伤,说明以色列纵然是精准打击,也难免让无辜平民丧命,让当地人加深对以色列的仇恨。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在知道我的记者身份后,就冲着我高喊“我们都是真主党,这里的人,都是真主党!” 老人的用意,是希望我能够把他的真情流露传播出去。透过车窗看着老人,我的脑海中想起了十年前遇到的那个少年。我在想,十年后的他是否还在人世,或是已经丧命在这样的爆炸现场?

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激发了黎巴嫩伊斯兰抵抗地下组织的成立。三年后,这个组织官宣改名“真主党”。对我而言,十年之后再见真主党,我起初也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在经历真主党由盛转衰,甚至是走向消亡的历史时刻。但这次在黎巴嫩待得时间久了,我逐渐明白自己仍然是以色列与邻国交恶史上的过客,谈真主党的生死节点还太早。

但这次来,几轮与真主党成员面对面,让我对这个组织,对这个组织效忠的成员,有了一些具象的认识。关于这些,我只能用文字来记录,因为在和他们打交道的过程,我都是被禁止录影的。

真主党成员怕露脸,是我在走访提尔时收获的最强烈感受。这座黎巴嫩南部海滨城市,如果不是因为以军就在最近处十公里方位日夜发动军事打击,今年夏天早就是游人如织。但如今,这处紫色颜料发源地,十字军东征留下的古罗马历史遗迹,就只剩真主党孤守空城。走在街头,我用手机想拍摄一些人去楼空的落寞街景,却不料突然冲过来十多个真主党成员,怒不可遏地夺过我的手机,打开后指着黎巴嫩的地图截图质问我:“为什么要在贝鲁特,塞达和提尔三座城市上画三个红圈?为什么要拍提尔城?”为了不要激怒这些人,避免让对方将我手机记录的采访视频删除,我尽量控制情绪和对方解释,我只是外媒记者,不是你们担心的间谍,至于画三个圈,那是我要我的同事知道,我出差的方向,并且我有黎巴嫩政府提供的采访许可。

但事实上,这些解释都是徒劳,一帮人手脚麻利地打开了我和摄影师的行李包,把我们的手机,相机,证件全部摆在石阶上,拿着我们的手机一张张地检查我们拍摄的视频和照片。真主党成员还意外发现我的摄影师有自研无人机的视频,兴奋地以为是重大收获,但后来发现只是改造螺旋桨的个人设计,顿时无语。不过他们中也有好奇的年轻人不忘打听,这类设计在网上的教学视频有没有,能不能分享一下?

最终,经历了一个小时的身份确认后,这些真主党成员的语气才略显缓和,但仍然装出严厉的表情对我们说,在这里,中央政府的采访许可根本没有用,没有贝鲁特方面他们认可的媒体事务主管亲自出具的许可证,谁都不能拍摄这里的人群相貌,甚至是街道楼群,因为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被以色列的大数据收集捕捉到,而这会给提尔城内的真主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当然,众人所说的媒体主管也是真主党在意识形态宣传方面的高层骨干。以军持续军事打击贝鲁特南郊代希耶,其实已经说明,当地早前有着庞大的真主党政策运作网络,高层人物云集。此外真主党也可以利用贝鲁特150万人口,背景复杂为掩护,做到“大隐隐于市”。只不过,以军已经看穿了对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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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0月3日,贝鲁特市区靠近国会的的一处约10层的公寓住宅遭以军定点打击,造成9死14伤。我赶到现场时注意到,明显受损的住宅单位阳台上还飘着一些旗帜,这些旗帜据当地人说,其实就是当地一个医学协会的旗帜。据当地人说,这里工作和生活的人,只是这个协会的工作人员。但是在以色列方面看来,这里工作的人员是同真主党有着密切联系的人,所以才采取了又一次的,在贝鲁特市中心的定点打击。

我想至少有部分真主党成员在看到近期组织高层人物近乎全部遭到以军的击杀后,已成惊弓之鸟。尤其是抓住我领口质问我的那个真主党看起来30多岁的成员,让我从他的眼神中多少看到了一些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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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表扬的是,我遇到的真主党人没有借着世道混乱,依仗在地方上的强势,将我行李包里的数千美元现金(黎巴嫩当地本币面值过亿了)顺手牵羊,每样东西在检查后都物归原主。又或者,在眼下的市局面前,真主党人或许觉得比起性命,钱财只是身外物。

以提尔为代表的黎巴嫩南部城市,是真主党的主要势力范围,但真主党早已经从只会扛枪作战,转变为在黎巴嫩国会坐拥议员席位的国家政党,且不说它的背后还有伊朗的支持。这样的转变,无疑让它的组织成员分布更加全国化。10年前那个少年跟我炫耀他的兄弟成千上万并不算夸张,因为真主党当时自称成员十万。尽管外界有分析认为这个数字有必要打五折,但如今的真主党成员渗透到黎巴嫩社会各个角落,也是事实。

在贝鲁特市区最具人气的商业街哈马拉,我们即便有政府的采访许可,也一度被人拦下,询问我们在拍摄什么。对方一样也是年轻人,身着黑色体恤,短发留胡,不由分说拿着我们的采访许可用手机拍照,之后显然是传送给他的领导,等候批复。就在我们等候结果的时候,旁边有好心人提醒我们,”不要跟他较劲,然后手指他的黑色体恤低声说,他不是警察,就是那个党的“。我会意后表示感谢提醒,耐心等候完盘查,和对方微笑告别。

真主党的人气在人口五百万的黎巴嫩有多强?从数字上来说,人口占到四分之一的什叶派穆斯林基本都是真主党的支持者或是成员。但伴随战事持续至今,真主党的支持度,据我观察和判断,在不断增长。从贝鲁特一路南下到黎巴嫩南部,沿线30多座城镇,全国已有超过百万人为躲避战火逃离家园。他们对于现况的不满,对于以军持续打击的痛恨,真在逐步转变成为对真主党的同情和支持。在10月3日,我从贝鲁特市区国会大楼旁一处被以军定点打击的民宅现场坐车回来,50岁的当地出租车司机主动跟我分享他的感受:“我不是真主党的成员,也从来没有被强迫加入,但我现在希望它能最终获胜。” 我反问他,真主党高层接连被杀,我来采访这段时间已经有400多真主党成员被以方击杀,这个组织会不会最终被以方消灭殆尽。司机透过汽车反光镜用坚定的语气对我说,这一天绝不会到来,因为我们都会是支持者。他的回答,加上我在黎巴嫩街头巷尾的观察,让我感到,纳斯鲁拉以及一众高层作战指挥官虽死,但真主党远不致于土崩瓦解。

进入10月,以黎冲突还在持续。以军以及炸毁了黎巴嫩通往叙利亚东部边境的公路,阻止真主党的军火运输;还在追杀纳斯鲁拉的接班人萨菲丁以及尚存的军事指挥官;我在贝鲁特城内还是不时能听到以色列无人机在上空盘旋,南郊深夜传来的爆炸声。但真主党真实的伤亡数字,外人无从知晓。至于真主党对黎巴嫩人生活的影响,按当地通讯产品零售商给我说法:“他们除了不再用AP924型号金阿波罗寻呼机了,其他什么都没有变。” 

伴随以军地面部队越境黎巴嫩南部地区,与真主党激战。黎巴嫩民间对真主党的支持者,伊朗最终下场同以色列交战,有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可能性在增大。有当地学者指出,既然控制真主党势力的是伊朗,而不是黎巴嫩政府;那么接下来如果对战双方能明确就是伊朗和以色列,也能让黎巴嫩少受战争伤害。

但战事持续至今,不仅黎巴嫩民众很少敢公开讨论时局,就连政府官员也很少对外界发声。这其实同黎巴嫩在2022年最近一次举行的大选结果有关。黎巴嫩议会有128个议席,按照宪法,由基督徒和穆斯林平均分配。但大选结果显示,基督教政党没有拿到过半席位,早前被以军斩首的,纳斯鲁拉领导的真主党及其什叶派盟友政党,总计也没有拿到过半席位。看守政府总理米卡提面对的,是一个四分五裂的黎巴嫩政坛,真主党势力虽然没有在黎巴嫩政坛急速膨胀,但也依旧不受中央政府的束缚,一切都要等到2026年的下一次大选,或许才能看到改变。

10月7日,以色列高调纪念南部农场遭哈马斯武装袭击事件发生一周年。在300公里外的黎巴嫩,我特意留意街头一如往常坐在户外喝咖啡的当地人,看着的电视新闻画面里,并没有这方面的报道。这一天和昨天或是明天,对于黎巴嫩人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区别。

在贝鲁特美利坚大学执教的历史系学者马克姆-拉巴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尝试用客观的心态向我解释黎巴嫩人的心态:“今年的10月7日,黎巴嫩生灵涂炭,这和去年今日的以色列南部相比,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如果真的要纪念,甚至要庆祝,还是等到眼前的这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吧”。

黎巴嫩目前人口近600万,过半人口是穆斯林。在穆斯林居民当中,逊尼派和什叶派又各占一半。不过近期的民调显示,超过8成的当地什叶派居民支持真主党。相比之下,逊尼派的支持率不到10%。但以哈冲突持续近一年时间后,当地人对真主党的支持度,总体而言在不断上升。

不过,我见到的马克姆-拉巴则是真主党的反对者。在今年3月,他一度因为在电视节目中,公开批评真主党而遭到黎巴嫩司法机构的短期拘押。但马克姆-拉巴不改初衷,仍然公开批评真主党长期在贝鲁特东北部城镇巴勒贝克盘踞,跨境运送真主党的物资,导致当地长期遭到以军的侦察打击,给贝鲁特的经济发展带来无法逾越的阻碍。由于他的批评犀利且高调,在当地遭到不少亲真主党人士的抨击,以至于他出门都要请安全部门配备保安带枪陪同,而我和他采访过程当中,也是在固定时间和地点,在全程保安警惕环顾四周的情况下结束的。

采访归途,我在想他对我说到的“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或许真的到了那一天,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扬名天下的真主党,也可以让成员们卸甲归田,过上平常百姓生活了,那才是历史节点,人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