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九州共贯、多元一体的大一统传统”是其中之一:“中华文明长期的大一统传统,形成了多元一体、团结集中的统一性。‘向内凝聚’的统一性追求,是文明连续的前提,也是文明连续的结果。”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在世界范围内是绝无仅有的,而“向内凝聚”的统一性既是文明绵延不绝的前提和基础,也是文明发展的结果和保障,二者互为表里,密不可分。
西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的“大一统”思想逐渐受到重视。董仲舒说,大一统乃“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统一成为人们的共识。至昭宣时代,如何实现真正的大一统,成为国家关注的焦点。时人王吉称:“《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六合指上下及东西南北四方,概指天下;天下分为九州,九州是中国的代称;“贯”指通贯、贯穿始终。王吉倡导“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提出从文教入手,实现九州畅通、九州一统,充分体现了汉朝人的“大一统”思想。
汉代以降,九州共贯、向内凝聚的理念成为中华文明世代相传的重要基因,对维持文明的连续性和统一性起到了重要的支撑作用。面对宏阔的疆土和不同的人群,九州共贯的地理观念、细密完善的政区体系、深入融合的多元文化,共同塑造了中华文明的这一基因。
一、九州共贯的地理观念
中国地处亚欧大陆东部,版图形成于元明清时期,东南有漫长的海岸线,北有大漠草原,西北临帕米尔高原,西南有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脉。《元史·地理志》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大明一统志》有类似的表述:“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南越海表,北抵沙漠。”从自然地理上看,四面皆形成了天然的屏障,相对独立。与其他古代文明相比,特别是与地处交通要道上的文明相比,相对独立意味着能够较为稳定地开展生产生活,形成连续的文明,而这也是中华文明成为唯一未中断文明的重要地理背景。
相对独立的自然地理环境是中国政治地理观念形成的基础。从自然区的内部来看,自古以来的中华文明东西南北四方辐辏于中原,政治地理上呈现出向内凝聚的统一性特点。九州共贯的大一统思想的渊源,可追溯至上古典籍中,而在历代地理著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历史文献中有关大一统政治地理观念的记载,始见于大禹治水、划分九州。西周中期的青铜器豳公盨铭文称:“天命禹敷土,堕山浚川。”这是目前关于大禹治水最早的确切记载。大禹根据地形走向疏浚河川,让被淹没的土地重新显现,以供人民居住。从西周至春秋战国,有关大禹治水的记载越来越多地与天下一统的地理观念相结合,形成了若干种文献,其中传世典籍以《尚书·禹贡》为代表。在邦国林立、诸侯割据的战国时期,《禹贡》打破了分裂局面的限制,从大一统的天下观着眼,以王畿区为中心,将天下各地划分为九州,将山川河流、四方部族人群全部纳入同一个政治地理体系,建构出了完善的大一统地理观念。
《禹贡》首先记载大禹治水之后的政治地理区划,将天下划分为九州: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详细叙述了各州的地理范围,大禹在每个州的治水情况,以及治水后的山川、土壤、物产等,最重要的是记载了每一州向王畿区进贡的物品及所经行的河川贡道。比如东方的兖州,地理范围是“济、河惟兖州”,在济水、黄河之间的地理区域是兖州的范围,兖州的贡物为“厥贡:漆、丝,厥篚织文”,贡献漆、蚕丝和用竹筐盛放的织物,贡道是“浮于济、漯,达于河”,乘船从济水、漯水进入黄河,经黄河到中原一带进献贡物。
九州之后的部分,一般称作导山、导水,记叙了洪水安定之后天下的山脉、水系分布情况,反映了禹治水之后的自然地理全貌。依据因势利导的理念,将高山、群岭归类排列,显示山脉的走向;将河川疏导之后,形成了弱水、黑水、黄河、漾水(汉水)、长江、济水、淮水、渭水、洛水等水系,囊括了当时能够认识到的所有山川。《禹贡》文字简要清晰,准确度较高,体现了战国时期人们已超越列国的限制,具备了全面的自然地理知识。以漾水为例,《禹贡》说:“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漾水源出嶓冢山,东流称汉水、沧浪水,至大别山(或说今龟山)入长江,经彭蠡泽后,为北江(三江之一),后汇入东海,所记载的汉水河道情况清晰准确。
《禹贡》接下来以王畿区为中心,按照内外圈层模式建构了从核心到边缘的五服系统。首先描绘了治水之后天下的统一形势:“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九州土地经过治理已大致相同,四方境土皆可安居,九州的大山均已斩木成道,九州的河川已疏通、低洼之地已汇潴成湖,不再泛滥,四海之内皆能通过交通贡道会同于王畿。接着讲述了天下的治理情况:“六府孔修,庶土交征,厎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掌管贡赋税收的府库已整饬完备,各州的土地已勘定等级,天下的土地按照肥瘠情形,分上中下三等确定税额,向中央缴纳税赋。在此基础上,按照距离王畿的远近,每五百里一个层级,由近及远地划分了文化地理结构: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以王畿为中心的“五服”圈层体系,是在大一统的天下观之上衍生出来的层层递进的文化地理结构,体现了整齐划一治理天下的地理观念,以及期望达到的“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的政治理想。
《禹贡》从政治、自然、文化三个层面塑造了天下一统的地理格局,反映了早期华夏民族融合、九州统一、向内凝聚的天下观、国家观。在《禹贡》之外,先秦秦汉的典籍中,《周礼·夏官·职方氏》《尔雅·释地》《吕氏春秋·有始览》等都以九州来规划天下;出土文献方面,上海博物馆整理的战国时期楚地竹书《容成氏》一篇中,也记载了完整的九州地理体系,时代可能比《禹贡》更早。这说明夏商以来,九州共贯的中华文明大一统政治地理观念已深入人心。
《禹贡》开创的大一统地理观,经后世数千年的中华文明继承和发扬,愈发深入人心、牢不可破。清人李振裕在为《禹贡锥指》作序时称:“自禹治水至今四千余年,地理之书,无虑数百家,莫有越《禹贡》之范围者。”《禹贡》之后,东汉班固的《汉书·地理志》,上追黄帝,下迄秦汉,对九州共贯的大一统地理观念又有进一步的申述:“昔在黄帝,作舟车以济不通,旁行天下,方制万里,画野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尧遭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自此以降,历代地理志书皆宗《禹贡》《汉志》,从地理观念方面完成了对中华文明统一性的塑造。
二、细密完善的政区体系
《周礼》开篇《天官·叙官》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周天子封邦建国之时,先辨正方位,再区分国野,按照不同的区域分设职官统领百姓,人民能够各得其所、安居乐业。体国经野、设官分职意即建立完善的中央和地方行政制度。周人的行政体系,在战国时期土崩瓦解,但统一的理念仍然深入人心。以《禹贡》为代表的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的大一统思想,在秦汉时代通过细密完善的行政区划体系得到了确切的施行。
秦王朝一统六合之后,面对如何管理广大疆土的问题展开了讨论。丞相王绾等主张分封诸侯,廷尉李斯坚持废分封、行郡县:“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从天下一统之后的形势来看,列国旧贵族仍暗中互动,谋求复国。如若分封,势必会重蹈周王朝分崩离析的覆辙,李斯的建议为始皇帝所采纳。秦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为避免统一后的王朝再次分裂,秦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以郡辖县,实行单一郡县制,维护了国家的统一。
汉人继承了《禹贡》的大一统地理思想,将秦代的郡县制纳入九州体系之中,至汉武帝时,形成了十三州部。《汉书·地理志》载:“汉兴,因秦制度,崇恩德,行简易,以抚海内。至武帝攘却胡、越,开地斥境,南置交阯,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凉,改梁曰益,凡十三部,置刺史。”西汉的十三州,虽然比《禹贡》多出四州,但地理范围并无太大变化。十三州中,冀、兖、青、徐、扬、荆、豫七州见于《禹贡》,益州即《禹贡》梁州,凉州即《禹贡》雍州,并州析分自《禹贡》冀州。增加的交阯(交州)、朔方是武帝灭南越、攘匈奴之后所置;司隶即王畿地区,由冀、雍、豫等州分出。
自此开始,《禹贡》所描绘的地理构想与政区体系相融合,走向了现实中的国家治理。以王朝都城所在的司隶为核心,环以十二州,在州一级监察区之下,是秦代以来建立的以郡统县、县辖乡亭里、里有什伍(十家为什、五家为伍)自上而下细密完善的政区管理体系。《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县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则减,稀则旷……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续汉书·百官志》:“亭有亭长,以禁盗贼。……里有里魁,民有什伍,善恶以告。……里魁掌一里百家。什主十家,伍主五家,以相检察。”从州郡县到乡亭里,再到什伍,通过政区地理体系和编户齐民制度,中央的政令能够准确迅速地传达到基层。显然,相较于《禹贡》九州,汉代的十三州体系具有更强的一统性。
东汉末年献帝时期,曹操将十三州恢复为《禹贡》九州。《献帝春秋》曰:“时省幽、并州,以其郡国并于冀州;省司隶校尉及凉州,以其郡国并为雍州;省交州,并荆州、益州。于是有兖、豫、青、徐、荆、杨、冀、益、雍也。”曹操力图恢复《禹贡》九州,说明周秦汉以来形成的九州观念已然深入人心。此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虽然国土分裂,但各个政权均认同华夏正统,以统一九州、复原旧疆为己任。在人们的心目中,辽阔的华夏九州自古以来就是统一的,短暂的分离阻挡不了统一的洪流。这一全民共通的认知对华夏文明统一性的发展与巩固,具有深远的意义。
两汉以降,行政区划名称屡有变改,州制之后,唐有道,宋置路,元明清设省,但基层的县级政区得到了继承。直至今日,仍然维持了以省统县、以县辖乡的政区体系。可以说,细密完善的政区体系是一以贯之的,以行政区划为基础建立的治理体系维护了华夏的大一统,是中华文明统一性的重要保障。
三、深入融合的多元文化
天下九州地域广阔,东西南北各地自然环境差异明显。在这一背景下,中华文明从起源之初就富有多区域特色。在早期国家的形成阶段,区域文化如满天星斗,散布于中华大地。随着地域间接触和交流加深,文化在竞争中不断融合,形成了较为成熟的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今天我们熟知的三晋文化、巴蜀文化、吴越文化、荆楚文化、燕赵文化、齐鲁文化,皆可追溯至两周列国,这是我国地域文化的发源时期。
《礼记·王制》说:“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不同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不同的文化风俗,管理者“修其教”、“齐其政”,在地方推行政治教化的同时,不易其俗,对地方文化持尊重的态度。两周时期,地域文化百花齐放,周王室专设采诗之官,了解各地的地方风俗。《诗经》约三百篇,其中记载西周至春秋中期地方文化的《国风》共一百六十篇,涵盖十五个诸侯国和地区: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大约相当于黄河中下游至淮河流域的广大地区。不同地域的文化通过采诗等形式相互传唱、交流,求同存异,多元融合,共同促进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形成。
地域文化的多元并存、交流融合是中华文明的一大特征。在中华文明的元典时代,思想文化在不同地域蓬勃发展,比如儒家起源于鲁,墨家始于宋,道家或出自楚,法家源出三晋,阴阳家兴盛于齐。这些起源不同的诸子学说,最终多元融合,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秦汉时代,国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独尊儒术,在制度层面实现了大一统,但地方文化的多元性得以保留,共同营造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
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记载了不同经济区的特色文化:“楚越之地,地广人希……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众,数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以江、淮为界,南方地广人稀,经济、文化发展相对缓慢,北方人口稠密,不同区域亦各有特色。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引述成帝时刘向的“地分”、朱赣的“条其风俗”两篇,条析了汉代的地域文化,如秦地“于《禹贡》时跨雍、梁二州,《诗·风》兼秦、豳两国。……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农桑文化兴盛;楚地“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民间信仰兴盛,遍布神祇祠庙等。不同地域文化的兴盛、发展、传承,都是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的集中体现。
多元文化的深入融合及其对中华文明牢固凝聚的促进作用,在统一王朝建立之后表现得尤为明显。秦至汉初完成了对六国文化的多元一统,汉武帝时期开疆拓土,新增加的河西走廊、岭南、朔方等地,在保留地方文化的基础上,很快就融汇到中华文明之中。此后的朝代,无论是农耕文化占据主导,还是游牧文化进入中原,最终都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多元文化的深入融合,是中华文明向内凝聚的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