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书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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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陈年喜的妻子书霞再次前往陕北塬上给人摘苹果,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去,前两次分别是在2019年和2022年。

02书霞在摘苹果过程中,经历了严寒、艰辛和孤独,她的双手因长时间劳作而变得粗糙。

03然而,书霞在矿山工作时期,也曾与陈年喜共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她为他编织了一件火红色的手织毛衣。

04由于生活压力和不幸的意外,书霞的心灵一直受到创伤,她很少在陈年喜面前提起这些痛苦。

05通过陈年喜的视角,读者可以了解到书霞在生活中的坚韧和勇敢,以及她对他深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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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霞去陕北塬上给人摘苹果去了。我从泸州赶回老家的那天早上,她正好出门,我们失之交臂。

这是她第三次去陕北给人摘果子,此前的两次分别是2019年和2022年。我只是有一年在延河边上打过一段短工,对于广袤的黄土高原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不清楚具体的摘果子生活是什么样子,只能根据她偶尔发来的图片来作些猜想和判断,而她又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她的微信朋友圈基本是空白。她使用手机,像穿衣服一样节俭,套餐是不含流量的每月九元消费,无论她在哪里,打微信视频从来不会接听,因为她从来没有连接过网络。总之,我俩一旦分开,就像不相往来的远方亲戚,而我们的大半生,有一多半是分开的状态。

记得2019年的这个时间,刚刚过了白露,老家峡河水清山廓,只有野菊花还在顽强地绽放着最后一波金黄。有一天晚上,书霞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给她寄几双手套。她说的是我在矿山工作使用的一种胶皮手套,结实保暖又防水,我把在矿山节余的带回来过几双,她在冬天洗衣服时戴过。她说这个时候的苹果挂一层霜露,早晨空气很冷,手指浸湿透了,冰冷到骨头里。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在黄河边上,对面就是山西,离壶口瀑布很近。我见到过甘肃和山西的黄土峁塬,天高云远,大地苍莽,黄河在肆荡的河风中不舍昼夜。那一刻,北方深秋的景象立即在心里重复投屏,我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手脚并用地攀爬上一棵果树,仿佛熟透的果实中的一枚青果。这一年,她跟着几个汉中女人,在韩城塬上摘完了花椒,又出发了。大荔,富县,洛川,一路辗转到榆林,脱袋,摘果,挑果,装果,跟随着地理上苹果的成熟节奏,候鸟一样迁徙,飘荡。

那一年,到底没有给她寄出手套。她流动奔波,居无定所,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停留十天,根本无法收件。我想象着她,一双被霜露浸透的手,怎样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摘下永无尽头的苹果。

岁月让我对这双手熟悉之极。没有多少温度,有力,筋瘦,骨节粗糙,无尽的日子和生活,被它捉摸,又从指缝溜走了。一个女人的青春和悲欢被这双手坚握,打散,跌落,被风吹尽了。生活的路上,它比主人跑得更快,提前老了。

1997年冬天,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我放在窗台上的钢笔墨水瓶冻成了冰坨,把它放在温水里,烫了很久笔管才吸到墨水,写出一行行还算青春的诗歌。我记得其中有两句:四月的洛阳/牡丹/比美人更美。牛群从圈里赶出来,焦渴地在河边徘徊,看着它们的主人一斧头一斧头把河冰砸开,河水冷冽哽咽。我们都在为结婚忙碌,作最后的准备。那时候在农村,结婚似乎并不是件特别重大的事,家人们都在忙着各自手里的活。书霞显得特别认真,她去街上棉花店里弹新被套,那时候商店里没有新被子出售,要自己去棉花店里订做。天很晚了,她还没有回来,我骑一辆自行车去接她。在三条岭上,我看见她背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包袱往回赶,新被子没有装订,被面包裹着两床蓬松的棉套,被面的角打一个结,挎在她的肩膀上。夕阳正在下山,前几天的一场雪还没有化尽,阴阳两面山坡,仿佛两头静卧的白花奶牛,天冷极了。我看见一张汗津津红朴朴的脸,眼睛因幸福而无限明亮。我在心里说,今辈子要好好对待这个女人啊!我接过被套,把它捆扎在车子后座上,人没了坐的地方,我们就推着车子往前走。

那时候,还没有水泥路,黄尘滚滚里上来了一辆拖拉机。我们招手拦下,是两个去乡下打野猪的人,他们的肩上分别挎着一支半自动步枪,有一支刺刀收了回去,有一支刺刀竖向空中,闪着寒光。

天渐渐黑了下来,星斗满天。拖拉机一路狂奔,车斗异常颠簸,我俩只好紧紧抓住拦杆,脱了漆的铁制栏杆冰冷异常,冷风吹在手背上,像刀子一样削过,手一会就冻木了。我感到有一双手覆盖在了我的手背上,替我遮挡着寒风。它冰凉,坚硬,充满了骨感,带着羞怯,但十分有力。两双青春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在一些平坦的路段,车子不再那么颠簸,我们只需用一只手抓住栏杆就能站稳。她把我的手牵进她的棉衣口袋里。手工缝作的棉袄很厚实,口袋的里层外层都填充着棉花,棉花温暖馨甜,阳光和体温的暖意被它留住,那真是一个温暖又温馨的世界。两只手先是彼此紧握,然后十指相扣,她的手指很细,但关节处粗大,骨关突起,那是长期劳作的结果。

两只手一直紧紧扣着,祈愿着天涯路远,但很快,家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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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霞是一个缺少快乐的人,这与她的童年和少年有关,也与更多的无法言说的事件事物有关,这些说来话长。物质时代的衍进,总是以牺牲人的快乐为代价,这并非仅仅肇始于高歌猛进的城市,在农村世界也早早开始了。她是个敏感的人,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她心里留痕。

婚后的两年,是书霞快乐的两年,虽然婚后的日子更加穷迫。她有一件火红色的手织毛衣,有些宽大,那是她编织的,用了一斤毛线,也是结婚的嫁妆之一。我出门时,她喜欢把它套在我身上,仿佛那就是她自己,有她的气息和温度。但很快,一场突然的死亡,把她不多的快乐打断了,那是一个刚过完新年的春天。

那一天,我在灵宝市豫灵镇上徘徊,初来乍到,还没有找到活干。那是这个号称神州第一镇的黄金大镇最鼎盛的时期,街上人满为患,据说仅四川来的务工者就有两万多。突然手机响起来,是书霞打来的。她说她弟弟可能出事了,我问在哪里,她说在山西。她语无伦次,说家里人已经赶过去了,让我赶到山西翼城会合。我知道,在矿山,可能出事,就是一定出事了,并且绝不是小事,只能是死亡的事。但她并不懂得这些,以为可能仅是受伤,还有希望。我没有说什么,立刻赶往风陵渡,赶赴山西。

到秦镇,万家灯火,映照黄河。已经没有了跨省的班车,我步行走过钢铁大桥,听说风陵渡镇上还有夜班车到达太原以东的各县市。

黄河在桥右还有地势的管束,到了桥左,一下子铺张开来,水面无涯,浑黄苍茫。两省的灯火、声音、气味,像鳞片一样在波浪间跳跃,涌荡。江河万里,人生如白驹过隙,一条河,一座桥,作过多少命运的见证。我有些悲伤,悲伤于我已经判断的结果,悲伤于我不知道怎样给一个女人交待,以及未来漫长时光里无能为力的抚慰。

赶到翼城,已经是夜里一点,市嚣归于平静。事情果如我的判断,一个人二十多岁的青春,烟消云散。

生活奔涌,新的痕迹覆盖旧的痕迹。但亲人早夭的伤痛一直在她的心里萦绕,挥之不去。死亡是一把快刀,把另一个人的生活也一挥两段。但她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因为她清楚我一直从事着和她弟弟相同的职业,意外无处无时不在。她一定是怕刺激到我,怕影响到我,其实她哪里知道,我的心早已坚若磐石,我哪里还有余地可退,生活面前,还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大的事呢?

我的矿山工作和生活,对于书霞来说,是个遥远的谜,它与她的世界永不相交,当然,与绝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不相交。这个谜底,直到多年之后才在她的眼前解开。2011年,她带着孩子来潼关零公里矿区看我。

坑口在路的左边,工棚在路的右边,中间的矿区公路繁华繁忙,矿车呼啸绵延,行人如过江之鲫。这一年的冬天和往年并无区别,时光按部旧班,区别只在于,我找到了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我们要把一条巷道向山体的另一个方向推送出一千米,这是一个算得上巨大的工程,计划需耗时一年。

从矿洞出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公路依旧繁忙,灯火不舍昼夜。路边树上火红的杮子无人采摘,繁星般挂满枝头,这种叫火晶的杮子小巧,玲珑,清甜,我记得陈忠实在一篇散文里写到过它。明天一定要去摘一些,放在宿舍里,当水果也不错的。这时候,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细看,一个人蹲在公路边的雪地里,棉衣的帽子裹着头,帽子边缘上有一道白绒毛。是书霞。我问孩子呢,她说在旅店里睡了,我问怎么这么晚才到,她说赶的最后一班车。

矿上没有多余的房子,大通铺,全是男人的世界。第二天她问我能不能给工队做饭,我说不能,做饭的是工头的情人;当然,也是工队唯一的女人,她也没有宿舍,晚上和工头睡。我说,你就住在街上的旅馆里,矿上不是女人呆的地方。她说,也有女人,我看到了。我明白她说的是拾矿的妇女。

没有商量的,书霞开始了一个星期的拾矿生活。

这是一个奇特的景象,一群女人,包着头巾,夹着袋子,拿一柄小锤或扒子,敲敲打打,鸡刨食似的捡拾遗落的矿石。这些女人,有的把攒起来的矿石拉到碾坊加工金子,有的当天就当做原石卖掉,挣一份快钱。秦岭陡峭,年年总是发山洪,一些矿场的矿石被冲到了河道里,这是这些女人最主要的财源地。但河道很快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她们就去矿场周边捡,这样很冒险,常常被保安狂揍。最惊险的是像电影里的铁道游击队员一样爬上狂奔的矿车,连偷带抢,这种人生死有命,常有人从车上摔下来。

为了不让工队的人看出来我俩有关系,书霞总是默默无声,不进入工队,不和我说话,看着我上班下班,洗脸吃饭,完成每天的流程。有一天她一共捡了五袋矿石,我打开矿袋,发现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假矿石,虽然含硫,空有其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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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村里给我家划了三亩土地,到2024年,家里还剩下两亩土地,年年还算小丰收。

1997年,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有五亩、六亩土地,到2024年,大部分家庭一亩不剩,都荒掉了。地里的收入已无法保障吃饭,人们也早已不靠土地吃饭了。

峡河的土地,一年一熟半。冬播小麦,春间播玉米和大豆,有的也种高粱,一半为了吃高粱米,一半为了有扎扫帚的材料。大概有十多年,没有人种小麦了,只有玉米还在。冬天青青的小麦是一幅画,让人扛住寒冷和一些东西,现在只剩下在记忆里怀念。

漫长的冬季,书霞一锄头一锄头地深翻着土地,冬阳把她的影子长长拉在地上,早上的晨霜,留下她走过的凌乱脚印。从头至尾,差不多要用时三个月。大寒过后,地会上冻,要到太阳晒热了,才翻得动。地全部翻完,年关也就到了。翻地的过程里,她把翻出来的石头一块一块扔到两边的坡上,而每年,总有一茬茬新的石头冒出来,无穷无尽。翻出来的石头里,有一部分叫钾长石,一种做电视屏幕的材料,但不值钱,没人收购。

年年野猪为患,年年都为守护地里的玉米操碎了心,点野火,装闪灯,安喇叭,没有一种管用。今年,她用竹子沿地边扎了一道篱笆长城,绵延无尽。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连环画《火烧竹篱笆》,炮楼里的鬼子无处可逃。

有一天晚上,她说,要是有一天我们离婚了,把家里的地和老房子留给我,别的我都不要,也要不动。我说,行,又说,我还没想过这些事情。

昨天晚上,我看到她发了一条抖音视频,它是在一辆奔跑的车上拍的,公路边的景物快速移动,黄土无涯,天高地远,泛黄的树木花草和干净的阳光无比适配,黄土峁塬上最好的季节到了。视频音乐是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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