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淑荷

编辑 | 赵靖含

距离北京只有两个小时车程的东北城市阜新，正在成为很多年轻人心里的乌托邦。

在这里，一个23岁的年轻人可以花不到4万块钱实现“有房有车”；一个单亲母亲可以用3万块钱给自己和孩子换一个更大的房子；一个毕业一年的女孩可以通过在阜新购置房产，过上随心所欲的“候鸟式”生活。

曾因煤矿而红火的阜新，世纪之交又因矿产枯竭迅速衰退，大片空置的房屋拉低了当地的房价，也降低了外地人来到阜新建立生活的成本。那些被低房价吸引，顺着网线来到东北的年轻人，填补了这个城市寂寞的裂缝。

他们再次发现了阜新。

01

寻找避难所

西米曾经对来咨询她的网友说，希望你永远不需要来阜新。

对她来说，阜新是避难所。去年2月，西米带着两岁的儿子从江苏娘家来到阜新——这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北方城市。孩子一周岁的时候，她离了婚，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嫁人后，娘家不再是自己的家；离婚后，婆家也不再是自己的家。妈妈说，现在住的房子以后要给弟弟，“等弟媳妇住进来，人家就要把你赶出去了”。去年春节，妈妈每天早上都要走进来打开西米的房门，埋怨她的婚姻，埋怨她的“拖油瓶”，埋怨她没有工作，西米感到“走投无路”，她产生了买一个自己的房子的想法。

江苏老家经济相对发达，即便在房价降了的情况下，西米依然负担不起首付。朋友向她推荐鹤岗，在那里，人们可以花两三万就买到一套房子。“其实一开始只是一种宽慰，（她）给我描述一个乌托邦。”

辽宁阜新航拍/图虫·创意

但西米真的开始在网上搜鹤岗，大数据很快开始给她推送更多房价低廉的城市：安徽淮南、湖北潜江、云南个旧、辽宁阜新。

从老家去鹤岗没有直达火车，但是到阜新有。湖北和云南冬天没有暖气，但是阜新有。江苏乡下冬天很冷，阜新这个冬天在室内不需要穿羽绒服的城市，在西米心里逐渐变得亲切了起来，她感到自己拥有了上路的勇气。与此同时，有懂行的朋友告诉她，东北的教育水平也很不错，作为一个“宝妈”，很多事情她都要为孩子考虑，这个信息增加了阜新在她心里的分量。

2月，春节刚过，东北还在严寒。西米没有通知任何人，带着孩子坐上一列直达火车，抵达阜新。一开始她住在酒店，后来当地的房产中介把家里空置的一套房子暂时借给她用以过渡，十几天后，西米买到了自己在阜新的第一套房子，花费2万4千块。西米对地段的要求只有两点，一是临近学校，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二是临近药店或者医院，“如果离医院很远，我一个人带孩子看病是很困难的”。

她选中的小房子临近太平区实验小学，地段不错，依然便宜得惊人。“第一，它是毛坯房，第二是面积比较小，第三是小区楼下就是火车道，噪音比较大。”她找人来刷了墙，自己铺了地板，添置了家具，正式开始了跟孩子在东北的新生活。

为了能跟孩子有各自的空间，大半年后，她卖掉了这个房子，在同小区购置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这次花了3万2千元。

在温州做卖货主播的多多，之所以选择来到阜新，更多地是出于好奇和兴趣，她小时候特别喜欢“交换空间”那样的装修节目，有一个能够依自己心意随意“打扮”的房子，是她的梦想。她主卖童鞋，服装鞋帽有季节性，有时候遇到淡季，项目停掉，她就会没有工作。对于向往稳定的父母来说，这份工作的不确定性总是让他们感到焦虑，多多不想在家听父母的唠叨，她想，假如有一个自己的房子，没项目的时候，她总归有一个可去的地方。

今年8月，她坐上前往阜新的火车，抵达5个小时后，她买到了人生第一套房子，花了4万2千元。阜新的房价也在涨，在细河区这样靠近市中心的地段，2-5万的房子“百分之百是老破小”。多多选择的房子在海州区，靠近阜新南站，那边的惠南小区、平安西部街道、平安中部街道，基本上都是回迁房，差不多起建于2005年左右，楼龄至今最多20年，房子都还比较新，“我觉得我可以接受”。

多多觉得搬到阜新对她来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主播整个行业都不景气，我在温州待的是一个小公司，为了控制成本，淡季时只能不播。如果不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停掉的项目，买房这个决定不会做得这么快。”

但多多不觉得买房对年轻的自己来说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决策。“在传统观念里，可能买房意味着什么都‘定’了，你要在这工作，在这结婚生子，有些家庭为了这件事，两代三代的钱都扑在这上面，做房奴。但是这套房子的钱我可能一年就赚回来了，就算有天我不住了，放在这里租出去，我也不会心疼。它不会牵绊我。”

“一个几百万几千万的房子就困住我的一生，凭什么？”多多问。

02

这里橘子嘎嘎甜

跟多多一样，只花了很小的成本就获得了“生活”的，还有房产中介小罗。

他来自湖北的小县城，毕业后曾在武汉工作，跟别人合租。买房之前，小罗曾经去鹤岗、延边等偏远城市考察过，他了解到鹤岗的房子即使冬天不住人，也要交取暖费，但是阜新的取暖费是可以报停的，“房子持有成本比较低”。他决定搬到阜新，花2万5千块在清河门区买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又花1万左右买了一辆二手车，“社会认同感一下就上来了，23岁，全靠自己，3万5就实现有房有车了”。

阜新旧物市场/受访者供图

在阜新定居之后，他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外地年轻人跟自己一样，想买一套便宜的房子，“正好我来得也比较早，喜欢到处逛，知道很多房源信息，趁势就做起了中介”。

像多多这样打算开启候鸟式生活的年轻人，来到阜新就像度假，在生活里开了一扇任意门，累了过来躺一躺。而对于那些打算在阜新定居的人来说，他们还面临着在这个就业机会有限的衰落小城里谋生，以及重建社会关系。

像西米这样不得已来到阜新避世和重新开始的，以女性居多。西米认识另一位母亲，后者由于被家暴，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躲得远远的”，因此来到阜新。

还有一个女孩，家里姐弟三人，等她工作的时候，父母跟她说，“家里买了套房子，还贷就交给你了”。那套房写的是弟弟的名字，父母说，“养你这么多年，到了有回报的时候了”。这个女孩从那一天起开始攒钱，后来她来到阜新，脱离原生家庭，为自己挣钱，买自己的房子。

阜新市新邱区/图源：图虫·创意

阜新经济并不发达，平均工资也不高，它对很多年轻人来说不像北京上海是需要挤破了头去争取立足的地方，西米把它看作“一个退路，受伤的时候可以来躲一下”。

现在西米主要通过线上工作维持自己和儿子的生活。她会接一点设计稿，偶尔在网上给人算塔罗牌，外地人来阜新买房的潮流也给她提供了机会，很多人需要“云看房”，她会去帮人看看房子地段和小区环境，收取一些费用。好在阜新物价不高，生活维持得很好。东北绿叶菜少，根茎类蔬菜多，她一开始吃不习惯，但是儿子挑食，本就不爱吃绿叶菜，“老师说他在学校吃饭吃得很好”。

多多和西米在阜新结识的绝大多数朋友都是外地来买房的年轻人。在温州工作的时候，多多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工作”，但是来到阜新，她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活法，很多人告别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重新开始，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背后都代表着勇气。

西米、多多和小罗都提到了逛早市。早市是东北的特色，每天城市刚刚苏醒，集市就开了，一整条街大大小小的店铺招徕着早起的人们，热气蒸腾，人群熙攘，价格低廉的蔬菜、主食和小吃，无比具体地解释着什么是“烟火气”。尽管他们都来自南方，“本地人一听都知道我们是外地人”，但他们都在早市找到了生活的踏实感，以及得到了很多来自东北人的善意。

采访那天早上，西米去买排骨，“东北这边卖排骨都是一扇一扇卖的，我不要那么多，让摊主给我切成小块，切完之后我觉得还是太大了，我说再整小点，那个东北人就对学徒说，‘南方人，自己人，给他们整小点！’”

这种时刻会让西米觉得，在东北生活挺好玩的。江苏老家的水果摊贩，叫卖时会说“这个橘子甜得不得了”，但是东北人会说，“嘎嘎甜”。

“嘎嘎甜。”西米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在阜新生活一年半，现在她说起话来，偶尔也会带两句东北口。

03

再造乌托邦

在小罗的介绍下，我联系到了阜新当地的红人“百万哥”，他的自媒体账号名字叫“百万志士闯阜新”，12年前，他在阜新买了第一套房子。疫情之前，来阜新的外地人以中年人居多，从去年开始，百万哥发现过来的“90后”“00后”变多了，来买房的女孩也变多了。

无论是买房人还是卖房人，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阜新是一座“辉煌过”的城市。

这里曾经有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和火力发电厂，电镐挖煤的轰鸣声终日响彻全城，汇进“百里矿区百里城”的宏伟交响。新中国成立后约50年间，阜新累计生产原煤8亿多吨，发电3000多亿千瓦时，因此得名“煤电之城”。

当时代的指针越过千禧年，这座资源型城市却面临了无煤可挖的困境，因为产业结构单一，资源枯竭之后，阜新的经济几乎陷入停滞，根据2023年的最新数据，阜新在辽宁全省地级市GDP的排名中位居倒数第一。

阜新海州露天矿公园/图源：图虫·创意

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老年人留在这里，现在的阜新，房屋空置率很高。过去的阜新在矿业发达时期建了很多家属楼，经济好的时期，也出现了很多回迁房，因此很多当地老人手握多套房子。现在家属楼和回迁房逐渐在时代的进程中空置了下来，吸引外地年轻人来到阜新的低价房源，便以这两种房子居多。

一些老人想买商品房，搬到好一点的房子里去住，就会把手里的多套房产卖出去再买新房。还有一些年纪更大的老人担心自己去世后房屋只能继承给子女，会产生相对房子本身价值而言比较高昂的继承税，“一套2万块钱的房子，光继承税就4千”，小罗分析道，这些老人都想在自己在世的时候，先把房子卖出去。

阜新的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市60岁及以上人口占26.31%，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占17.41%。百万哥提到，正是因为这座城市的严重老龄化，才能不断有新房源，“很多老人‘没有了’，或者被接到子女那里了，房子就空出来了”。

西米也提到一个现象，在很多小区，便宜的房子都在五六层，因为很多老小区楼层最高只有六层，没有电梯，老人爬不了楼梯，顶楼的房子就会比较便宜，“可能二三层就要贵一点”。

贴号待售的房子/受访者供图

小罗提到一个词，叫“双向奔赴”，这里的老人想卖房，外地的年轻人想买房。这个因经济衰退而变老、变安静的城市，同时容纳着经历过辉煌而今经受失落的老人，和来到这里再造乌托邦的年轻人。

约定采访那天，百万哥早上4点半就起床去阜新细河区的旧物市场卖闲置物品，当地人管这个市场叫“狗市”，因为这儿除了卖货，也卖宠物。每逢周六日，想摆摊的人都得起个大早去狗市抢位置。收摊之后，百万哥跟刚搬过来的朋友约好了要在市场土地庙前见面。下午两点，他又去了高德街道给一个“盐城老弟”修锁。来到阜新买房的人，彼此互称“新移民”，而百万哥是阜新新移民里的“前辈”，有谁需要帮忙，只要他力所能及，就不会拒绝。有空闲的时候，百万哥还会组织新移民聚餐，地点常常选在湖北兰姐家里，百万哥说她是“一个对生活信心百倍的人”。兰姐喜欢做饭，很多食物的吃法，百万哥都是从她那里第一次听说。

兰姐做的馅饼

小罗称自己刚来阜新的时候就像一个“好奇宝宝”，北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好玩。他在微信上发给我两张照片，“这边小区会种很多花，我是南方人，都不认识，但是都很好看”。

那是北方城市最常见的城市园林花卉，我告诉他这是鸡冠花。

小罗像是恍然大悟，“原来叫鸡冠花，确实挺像鸡冠的”。

鸡冠花/受访者供图

小罗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阜新待一辈子，毕竟假如有一天他想离开，两三万的房子也不会牵绊住他。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当下待在阜新的时间里，他对生活很满意，也充满探索欲，至少，他以后还会认识更多只会开在北方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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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黄茗婷

排版|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