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校庆策划】全球校友 | 飞虎猛将何永道:起飞于战火,着陆于和平


1924-2024


适逢中山大学一百周年校庆,谷河青年特别推出“全球校友”系列策划。在中山大学的百年历程中,无数校友奔赴世界各地,发扬中大精神,在各自领域发光发热,搭建中国与世界的交往桥梁。本系列报道将讲述中大学子海外奋斗的峥嵘岁月和激荡风云,共同书写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煌煌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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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的硝烟已消散近八十年,那些曾经翱翔天际的飞虎队雄鹰,如今安在?本文追忆了1939级兼1942级校友何永道与中山大学的跨世纪往事。这不仅是一人一校的奋斗史,更是波澜壮阔的现代全球史的缩影。

文 | 卢诗纯


新加坡唐人街川菜馆最深处的餐桌上,摆满黑白照片和旧证书,四周充盈的麻辣香气与资料尘封的味道交融。六七位青年围坐在旁,聆听正中一位银发长者讲述泛黄照片中的往事。他浓重的粤语口音穿越了时间的长河,带领青年们的神思回到了那段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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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月,何永道与中山大学新加坡校友会理事合影

(图源:刘逸)


这位长者就是飞虎队老将何永道,也是岭南大学(后并入中山大学)1939级校友与中山大学1942级校友。这群青年是中山大学新加坡校友会的理事会成员。这次聚餐是他们与何永道的首次会面。2009年底,《联合早报》刊登了关于何永道的报道,理事会得知他曾是中山大学的一员,向他发出了见面邀请。何永道老人欣然赴约。2010年1月,在这家距离中山大学两千多公里的中餐馆里,鲐背之年的何永道接过了印有怀士堂和鱼尾狮图案的校友会纪念T恤,与母校遥遥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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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道从理事手中接过中山大学新加坡校友会纪念T恤

(图源:刘逸)



辗转粤港:战火中觅书桌


“自日本占领香港以来一直牢牢困住我的深刻恐惧与焦虑,此刻彻底解脱释放了。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先辈的故土,那片我从童年时代就被教导为我的祖国的土地。”


1920年,何永道出生于马来亚现马来西亚)霹雳州怡保。其父从顺德“下南洋”讨生活,从“英国殖民地属下的中国劳役”打拼成生意红火的鞋业商人,将10个子女拉拔长大,并尽可能给予孩子们最好的教育条件。何永道记得儿时常听父亲讲述孔子和孙中山的思想,父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对儒家思想有深刻体悟,并通过言传身教向子女传授。何永道根据其父言行,逐渐构建起对远方故土的文化认知。


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下,何永道自幼便向往求知,年少时就立志当工程师。鉴于马来亚教育资源有限,他选择出国深造,将香港大学工程系作为求学目标。1939年抵港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学业水平考试成绩还未达到港大的入学门槛,只得自习备考。期间,何永道首先报读了岭南大学。


岭南大学本在广州,1888年由美国传教士创立,1904年在康乐村(今中山大学南校园)建立永久校园。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并入中山大学,其深厚的历史底蕴和学术传统亦得以承续发展,成为今天中山大学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抗日战争爆发次年即1938年,岭南大学为避战火迁至香港,何永道这才在港与之结缘。自幼接受英文教育的他,在此进修工程学和为海外侨生开办的中文基础课程。


1940年,何永道入读香港大学,充满希望的求学生涯却于次年年底被日军占领香港的炮火轰塌。在“万金油大王”胡文虎的资助和特工的引导下,他和二十多位港大同学踏上了前往中国大陆的逃亡之路。学生们藏在卡车中,从九龙到粉岭,穿过日本军事基地的重重关卡,再徒步至沙头角,躲过了发现端倪的日本追兵,用保护费打发了土匪,终于在码头坐上驶向大陆的船。


靠岸后,一众学生继续往内陆跋涉,来到了广东省东南部一个名为“淡水”的小村落。何永道毕生难忘当时的心情,他在自传《飞虎情缘》中回忆道,“自日本占领香港以来一直牢牢困住我的深刻恐惧与焦虑,我此刻彻底解脱释放了。而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先辈的故土,那片我从童年时代就被教导为我的祖国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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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一众香港大学学生逃往广东曲江。

圈中人物为何永道(图源:《飞虎情缘》)


1942年,何永道辗转至广东战时首府曲江(现韶关),向香港大学救灾委员会求助,希望恢复学业,从香港来的学生主要送往中山大学继续上课,与中大再度结缘。抗日战争的战火迫使中大数次迁徙,彼时暂居坪石镇(位于韶关乐昌)


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中山大学因地制宜艰苦办学,校本部设于主干道坪石老街的广同会馆,文学院、理学院、法学院、工学院等各学院散落于武江两岸的村落中,较大的民居改建为教室,较小的民宅改建为办公室,处理入学手续和行政事务,讲师只能分配到一些可用于讨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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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期间,中山大学校本部在韶关坪石的旧址广同会馆

(图源:网络)


由于战事逼近和生活费所剩无几,何永道一边抵抗小镇随时可能失守的焦虑情绪,一边维持省吃俭用的生活方式,晚餐的酱油拌饭都已是一天中的犒赏,饥饿感的折磨从未停歇。这是学生难民普遍面临的困境,在生计面前学业只能往后靠,有些人不得不找工作谋生,何永道也急需找份兼职来养活自己,但经济因战争而颓靡,求职也并非易事。他不打算停学,但每天在种种磨难中载沉载浮,让他感觉自己坠入了人生谷底。


就在此时,何永道在当地报纸上偶然看到一则广告,招募年轻人加入中国国民党政府空军部队当学员。成为飞行员,在中国投入抗日战争,这个想法顿时在他的脑海中生根发芽。他在自传中写道,“在我成长的岁月里,长辈们一再给我灌输一股强烈的中华民族主义意识。我一直希望有机会以某种方式为中国的发展作出贡献。投考空军会是个让我发挥爱国精神,展现热爱祖国的机会,如果有必要,我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


身边人笑他个子矮,他也知道自己录取的机会很渺茫,但回头是山重水复的坪石苦读,向前或许是柳暗花明的为国出征,他想“还有什么是我输不起的?” 


22岁的青年毅然提交了申请。在此之前,他甚至连飞机都没见过。



鹰击长空:再难也要“捱”过去


父亲的座右铭“捱”,这个粤语中常用的字代表了忍耐、承受、奋斗。“如果我也为他人捱苦奋斗,多少人会因此而获益?”


几天后,中国空军部队来电,邀请何永道前往桂林的招募中心接受考试和体检,并寄来一张火车票和一小笔旅费。他和朋友们都大感意外,人生拐点已在一步之遥。


笔试科目共有三门,分别是中国历史和政治哲学;通用航空、科学和数学;英语和综合知识,考试内容正好都是何永道曾经学过的知识。


命运冥冥中为他引路,但路上的每块砖石都由他自己铺就。“要是父亲没让我从小在教会学校上课,我就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应付英语和综合知识考试;要是当年没报读岭南大学,我就不可能掌握‘三民主义’等孙中山的政治理念;要是我在港大的第一年没选修理科,我就不可能通过通用航空、科学、数学考试;要是我没去坪石,我就不会看到中国空军部队的招聘广告。”


考核通过后,何永道加入了位于昆明的中国空军军官学校,成为了第16届学员。学员共120人,有来自中国各地的学生和军校毕业生,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东南亚各国的华侨。


飞行前培训分为理论课程、基本军训和体能锻炼。作为大学生,前者对何永道来说轻松自如,后者则是莫大的挑战,但除了成功,他别无选择。“成为飞行员是我生存下来的单程票。”退学参军使他已无回头路,一旦退出空军,就只能成为在寒冬中苟延残喘的难民。


何永道想起父亲的座右铭“捱”,这个粤语中常用的字代表了忍耐、承受、奋斗,即使看不到苦难的尽头,也要咬紧牙关熬过一切。这是他深知的道理,也是他离乡后的精神支柱。父亲的“捱”让他获益颇多,能享受良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如果我也效仿父亲,为他人捱苦奋斗,多少人会因此而获益?”在自传中,何永道扪心自问,并用一生去求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完成飞行前培训后,学员必须前往印度和美国接受飞行训练,需要确保所持护照可往返这些国家。何永道这时才发现,由于出生在怡保,他的护照上根本没有公民身份,只有“马来联邦受英国保护者”的字样,入境其他国家受到巨大限制。几位军官非常理解他的难处,为保证他能正常完成飞行训练,悄悄向当局申请了一本中华民国护照。


沉甸甸的故国情怀具象化为一本薄薄的护照,身份上的归属感让何永道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入空军训练中。“我如今不能放弃了。祖国在等着我奉献。我已做好了准备,为她鞠躬尽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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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道的中华民国护照

(图源:《飞虎情缘》)


为了前往印度拉合尔(Lahore,现属巴基斯坦)继续训练,学员的首飞任务就是飞越喜马拉雅“驼峰航线”(Hump Route)


1942年,日军切断了中国与外界较为安全的陆路通道,为了打开局面,中美两国只能在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和中国云南昆明之间,开辟出一条运输物资的空中通道。这条航线横跨横断山脉、高黎贡山、喜马拉雅山脉等,连绵山脊从空中看像是骆驼的驼峰,且由于当时螺旋桨飞机性能不高,所以只能通过紧贴空气密度稍大的山峰飞行以换取飞行效率,而山脉起伏也造成飞机的高度轨迹经常忽高忽低,因此得名“驼峰航线”。在这条二战时期世界上规模最大、飞行时间最长的空中战略桥梁上,中美共折损1500多架飞机,3000多人葬身于此。失事飞机的残骸散落在峡谷和雪峰之间,当阳光照射时,铝片会闪闪发亮,这片“铝谷”沉睡着数千名飞行员的英魂。


根据天气状况不同,驼峰航线全程需时四到六小时。对飞行员来说,这是对体力和精神的极大考验。浓雾、暴风雪是驼峰的常态,能见度与蒙眼飞行并无二致,即使是晴天也可能随时有狂风造访,风速可达200公里/小时,飞机在空中被狂风扫落叶似的被抛来抛去,哪怕能从强风中逃过一劫,也还是可能因复杂的地形和大气条件干扰无线电通讯而迷失方向,漫无目的地飞行直至燃油耗尽,最后以机舱和雪山为棺椁。


第一次飞行就面对“生死航线”,意味着学员们在赶赴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一场“鲤鱼跃龙门”的试炼。


为照顾初学者,每位学员配备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机师,这位机师在收到天气良好的报告后,就会发出指令让学员登机起飞。何永道将自己紧紧地绑在座位上。飞机直冲高空,机头向上呈直线,越攀越高,直至空气不再流过机翼表面——升力急剧下降,飞机失速了,发动机也随之熄火了。


飞机从高空中垂直下坠,进入自由落体状态,而且陷入失控旋转。何永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往下看只觉得地面的建筑物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大。千钧一发之际,他将自己从惊恐的状态中拽离,开始执行停滞恢复动作,几秒后,他从乱流手中夺回了飞机的掌控权,并安全降落在拉合尔飞行训练基地的跑道上。


1943年7月,学员在拉合尔完成了三个月的飞行训练,接受了特技飞行、编队飞行等先进技术培训,共有80人获选到美国接受进一步培训,何永道是其中之一。9月,学员被送往美国亚利桑那州进行为期一年的飞行训练。


1944年4月,何永道顺利完成所有培训,正式成为轰炸机飞行员,成为中国空军部队里的军官。学员们将这一年训练期称为“奇迹之年”,因为他们在整整一年内从未错过任何一天的飞行,哪怕气候恶劣、缺乏燃料、飞机维修,还是教官缺席。这些年轻人在美国的阅兵广场上高唱爱国歌曲,毕业的喜悦和即将为国征战的激动在胸膛中震荡——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将要展翅高飞。


1945年1月,何永道辗转抵达陕西汉中,被派往第14航空队的轰炸机第一中队,隶属于中美混合联队。每天晚饭时间,中队书记员会将第二天执行任务的名单贴出来。这是每位士兵一天中最期待的事,甚至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跑到公告栏寻找自己的名字。他们渴望证明自己,急切地想把侵略者赶出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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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道身着值勤制服,与所在中队悟空中队队徽合影

(图源:《飞虎情缘》)


就这样等了几周,终于轮到何永道执行任务了。第一次任务是与一位中国资深技师搭档,侦察敌军的确切位置,这趟往返未曾引发骚扰的交火,顺利得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失望”。


第二次任务“来真的”了,需要沿着南阳丰城地区低空扫射敌方的地面目标,而低空飞行随时可能被敌军击落。轰炸机对准敌军骑兵总队扫射,马匹受惊逃窜,被甩下马背的骑兵慌忙寻找掩护。何永道的飞机几乎贴地飞行,甚至能看清敌军士兵惊慌的表情。每次扣动扳机,他都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的报应”。


“我完全沉浸在这次任务中,将自己可能被击落的恐惧,全然抛诸脑后。有那么一刻,轰炸机机身遭敌军的炮火擦过,可我一点都不担心。肾上腺素飙升,终于能够与入侵者正面交战的满足感充塞了我。我仿似脱胎换骨。全然无畏无惧。”透过自传的文字,仿佛能听见青年猛烈的心跳与轰炸机的轰鸣共振。


第三次任务因编队中有轰炸机的飞行指示器故障,只能放弃任务,折返基地。第四次任务名为“双机行动”,战斗机护送至少两架轰炸机到目标区执行任务,在配合中成功摧毁了敌人在南阳地区的一个补给站。


第五次任务整个中队集体出动,计划摧毁新乡的一个铁路货仓。这是高级别轰炸行动,需要轰炸机编队飞行,战斗机在前方开路,掩护笨重的轰炸机免受敌方战斗机攻击。这个铁路货仓是敌军的重要设施,因此日军以多个高射炮巩固该地区空防。然而,行动过程中突然刮起沙尘暴,编队飞行难以实现,敌方还从地面发动密集炮火。在枪弹的罗网中,何永道眼睁睁看着附近的一架飞机被高射炮击落,却只能强压悲痛继续执行任务。


任务结束后,何永道被派去已故战友家中宣布讣告,指挥官将烈士穿过的军装交到其父母手中,向他们道歉,并讲述其在战斗中英勇牺牲的经历。他看着兄弟们的家人哭倒在地,却如鲠在喉,任何安慰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苍白。


此后,何永道又从几次轰炸任务中死里逃生,他的B-25轰炸机多了几个弹孔,修补后尚能再起飞,但越来越多空落的寝室却像在心里凿开的窟窿,无法填补。前一刻还在说笑的朋友,下一秒就从此消失,连寻找完整遗体好好道别都是奢望,留下来的仅仅是照片和留在基地的零星遗物。对何永道来说,战争最难捱的是一再面对失去同袍的痛苦,但战事吃紧,故土仍陷于水深火热中,英烈未竟的事业落到他与其余幸存者的肩上,再难也要“捱”下去。


1945年7月,执行第九次任务前,何永道所在的整个联队接到指令,与全国各地的飞行员到重庆市梁山空军基地集结,准备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空战行动,对上海进行轰炸。但就在大家临近登机时,指挥官下令中止行动——日本正在酝酿投降,也就不必继续空袭行动了。


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了。苍鹰抖落满身硝烟,降落在暂得喘息的中国大陆。



“何爹地”:手植桃李壮新航


经受过西方外籍教官的歧视和责骂,何永道在自己担任飞行教官时,小心呵护每个展翅翱翔的梦想,尽力充实本地航空业的星群。他指导学员时父亲般的态度和作风,让许多初级机师和飞行学员都爱叫他“Daddy-O”,也就是“何爹地”。


战后,何永道在汉口担任空军飞行教官,但他不愿参与国共内战,“一想到要把枪口转而对准我曾经誓死保护的同胞们——这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合情理的,我办不到,甚至完全不想和它有任何关系”。何永道退出空军,加入中央航空运输公司,起初负责客运航班,将流离失所者送回家乡,或运送建材货物,协助开展战后重建。期间,他与妻子罗慧敏相识相爱,1949年5月,两人在战火纷飞的上海举行婚礼,随后一同前往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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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道与妻子罗慧敏

(图源:《飞虎情缘》)


落脚香港之初,何永道在贸易公司工作,但对飞行的渴望仍在血脉中鼓动。一日,老友梁明星来信说新加坡的“马来亚航空公司”正在迅速扩张,急需招募机师,原本只由澳大利亚和英国的飞行员担任机师,但随着业务持续扩大,公司扩大机队并第一次招募马来亚本土飞行员。何永道欣然应约,与朋友们共同加入这家公司。


然而,跻身全由白人垄断的工作环境、成为首批本地机师的荣耀背后,也有辛酸的一面。公司无视何永道及其友人在二战期间的空战经验,只给了低级别的副机长职衔,西方外籍机师也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公然表达种族歧言论,甚至连新入职的外籍机师都能任意推翻他们的决定,且没有受到任何处分。但要想继续飞行生涯,只能忍辱负重。


转机在1957年来临。经过时任新加坡首席部长林有福的多次谈判,新加坡最终获得全面内部自治权,从此不再是英国殖民地,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公民。何永道的中华民国护照已因新中国成立、政权更迭而失效,又变回了“马来联邦受英国保护者”,为了摆脱作为二等公民的限制,并使全家人取得同地护照,何永道一家决定登记注册为新加坡公民。


新加坡成为自治邦后,本地人开始追求更大的事业发展前景,马来亚航空公司内也是如此。然而,本地机师的工资仍低于外籍机师,甚至同级职工能有整整200美元的差距,高层职务和领导责任更是免谈,甚至没有资格独立飞行,这对昔日的空军飞行员来说是最大的折辱。


为此,公司现有的15名本地机师成立工会“马来亚航空本地机师协会”,何永道被推举为名誉秘书。但双方人数差距悬殊,仅凭自身努力无异于蚍蜉撼树,何永道决定寻求外界帮助,他想到了李光耀。这位律师是他飞往婆罗洲航班的常客,在外籍人士圈内也极负盛名。李光耀在听说本地机师的处境后,二话不说就同意帮忙。在约好谈判的那天,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公司的执行董事就同意了工会提出的要求。本地机师就此松绑展翅,工资待遇与外籍机师平起平坐。


1963年,英国殖民政府将新加坡、沙巴和砂拉越并入马来亚联合邦,成立了马来西亚联邦,马来亚航空公司也更名为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简称“马航”)。公司继续扩大飞行版图,也急需增聘机师,希望培育更多本地人才,并由本地飞行教官承担培训职责,这在马来亚航空史上也是头一遭。


何永道曾在十多年前对自己许下承诺:只要有机会担任教官,一定毫不犹豫抓住机会,为培养本地航空业后进尽一份力。因此,他马上毛遂自荐,并邀请好友梁明星共同投入发展本地机师团队的事业。两位曾在自己的国土上备受歧视的空军飞行员,携手为后辈开辟一条康庄大道。


与外籍教官的粗暴责骂相比,何永道和梁明星的耐心亲切如同春风化雨。年轻学员已在各地飞行俱乐部接受过初级训练,但还需要进阶培训才能驾驶DC-3型等较大的商用客机,且由于实际飞行训练较少,心理素质有待提高,常在操控飞机时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为缓解学员的紧张情绪,何永道会在登机前与年轻人拉拉家常,问起他们的家人,或者让他们谈谈自己的梦想,训练结束后带他们外出吃午饭。学员们逐渐卸下了心理负担,将何永道当作朋友和家人,飞行训练成为了大家每天期待的愉快体验,对学习的热情也愈发高涨。何永道被蓬勃的冲劲感染,也乐意与他们分享更多飞行经验和技巧。


担任培训队长一段时间后,何永道与学员相处几小时就能大概摸清其资质。他把学员分为三类:一类学员天赋异禀,生下来就是为了飞行,只需六小时试飞就能完全掌控飞机;另一类学员天赋尚可,按部就班稳健进步;最后一类学员则需手把手教导,何永道“总会在他们身边,握着他们的手,提高警惕地看着他们在驾驶舱里的每个动作,及时避免任何意外发生,这类学员总会显得很紧张,我得一再向他们保证,每一步都做得很好。我必须耐心地看着他们缓慢却稳健地进步,直至完全掌握DC-3型客机。”


何永道和梁明星尽可能不辜负每位学员,小心呵护每个展翅翱翔的梦想,双手托举这些新星,充实本地航空业的星群。养育三个孩子的经历和早年父亲的言传身教,让何永道在指导学员时采取了父亲般的态度和作风,因此许多初级机师和飞行学员都爱叫他“Daddy-O”,也就是“何爹地”。


1965年,随着新加坡退出马来西亚联邦,成为独立的共和国,公司更名为马来西亚-新加坡航空。1972年,两国政府合作破裂,该公司被拆分为马来西亚航空和新加坡航空。许多员工都选择加入马来西亚航空,而何永道选择留在新加坡航空。飞行员的出走潮迫使新航改革,他作为骨干成员,被提拔为波音737型客机的首席机长,负责管理B737客机的所有机组人员和整个飞行教官团队,在执飞和培训外,他还需要规划年轻机师的职业发展路径,发掘指挥官的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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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马新航空分家,何永道加入新加坡航空

(图源:《飞虎情缘》)


1980年3月26日,满60岁的何永道退休了,他的飞行时长已超过两万小时,培训了三百多名飞行员,成为了新航飞行团队的主干。飞行运营部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送会,经他培训的飞行员全来了,多年栽培的桃李已成密林,在东南亚乃至全球上空开枝散叶。有些学员也成为了飞行教官,骄傲地向自己的学员介绍何永道,说他是新航的“何爹地”,甚至开玩笑说他可谓是新航的“爷爷”了。一片欢声笑语中,何永道的传奇飞行生涯画上休止符,这架见证战火与和平的飞机终于平安降落。


今年1月6日,何永道重归蓝天,享年103岁。从抗日战争到发展新航,何永道翱翔天际近四十载,为中国空军和新加坡民航事业作出巨大贡献。这位长寿老人常被问到,在世上活了这么久,是否已经找到什么是幸福。他借用美国作家弗兰克·克雷恩(Frank Crane)的话作答:“幸福,是大爱,是大量服务”,这也是他用一生践行的答案。


*感谢中山大学新加坡校友会会长范颂华、中山大学教务部质量处(教材处)处长张雁、2006届校友黄彦、1999届校友刘逸对本文的贡献。


参考资料:

[1]《飞虎情缘:何永道回忆录》(沈耀发著,林琬绯译)

[3] 世界顺德联谊总会视频号《顺德乐从镇良滘乡亲、飞虎队队员何永道先生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