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宇多田
封面| 电影《饥饿站台》
2020年的夏天，索尼与豪威（OV）的销售聚在一起撸串。闲谈之中，时常流露出对安森美的艳羡：
两个只能分食30%市场份额的小弟，如果能拿到老大哥在中国汽车CIS市场一半的份额，就能吃香喝辣了。
在这个多年来有且仅有3家瓜分的芯片市场，一家企业一个月就能出货百万颗，每颗可以高达十几美金。
与此同时，这颗摄像头内部最关键的图像传感器，在汽车前装市场的出货前景，也在与“智驾”由低阶持续向上的路线同步成长。
作为智能摄像头全球出货“四杰”——大陆、采埃孚、博世与法雷奥，其背后最大的赢家，便是安森美。
然而，不过三年，中国汽车CIS市场格局便被强行推翻：
安森美在国内的份额，迅速走向萎缩；
时刻在主机厂门外待命的OV与索尼，迅速补位，终于分享到了大哥的“剩余价值”。
与此同时，被科技大厂扶持的国产CIS芯片公司也后来居上，在2024年显露出财务实力：
国内最大的“黄雀”之一思特威，与地平线结成同盟，带着便宜的前视一体机，杀入Mobileye与博世腹地。
不巧，安森美正是Mobileye最大的CIS供应商。
“很大程度上，疫情期间Mobileye也出现了断货问题，才给了地平线一体机切入的机会。
高阶线是必要的故事，而J2才是地平线出货的命脉。”
所以，无论上下游，命运真的是被“生态位”绑生绑死的。
有趣的是，坊间笑谈中，这一系列多米诺骨牌，均始于传说中安森美在疫情期间自插的“两刀”。
一刀是“没货死等”；另一刀，便是“断供”。
疫情缺芯期间，无论是谁的决策，又或是以什么苦衷做出的决策，安森美那份很像“一刀切”的保供名单，将长安等传统主机厂挡在门外；
即便是如博世与采埃孚这类Tier1，也不得不加价囤货；德赛西威这种中国大厂，则被干脆利落地断供。
当然，还有无数拿不到货的代理商们。
“那时候真是不管国内客户死活，一颗本来十几美金的CIS，最高时能卖到800美元。” 一位芯片销售回忆。
“即便如此，所有Tier1也只能被迫接受所有不合理条件。”
然而，疫情早晚会过去的。
强行自顾自脱离供应体系，约等于战略性放弃中国市场。无论哪个产业，“旧账”一定会伴随痛苦的记忆卷土重来。
“除了主机厂不用，连外资Tier1后来也切了一部分给OV。现在，大家都在抱怨囤了太多货。”
外资Tier1与安森美的高层关系，也因疫情中不合理的买卖而产生了裂痕。因为曾被要求在价格高企的前提下囤积需求量的10倍。
“所以我们的库存，现在都没消耗完。”
安森美在国内的步步后退，更具象的表现，是销售团队如鸟兽般的四散。他们多数跳去了索尼豪威思特威与上下游，来去自如。
一位销售戏称：“当年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后来则是根本卖不出货”。
就这样，汽车产业对安森美的不满，逐渐演变为一段“江湖传说”，与他们吃的闭门羹数量同步发酵。
至少在三个人的口述中，这个结果要“归功”于安森美海外高层的错误决策——
只保海外，是导致他们如今在中国汽车CIS市场被逐渐驱逐出局的关键原因之一。
然而，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01
孤掌难鸣
即便在2023年，安森美仍然是全球占比40%的汽车CIS霸主。
无数篇文章解释汽车CIS，都没安森美官网这张图解释地清晰：CIS传感器在汽车的产品应用形态，就是以上4种。Mobileye、地平线的前视一体机，都属于Automous Driving
甚至于，只要看过他们的财报，就清楚这家诞生于亚利桑那州的半导体巨头，根本不用在乎汽车CIS市场。
或者说，放弃中国市场，看起来十分合情合理：
毛利多年维稳于40%。销售额至少有40%以上来自碳化硅，而CIS仅占总收入的15%。
来自Seeking Alpha
此外，他们历史上的16次收购记录，有60%发生在2008~2013年。
这段时间，恰恰处于次贷金融危机从开始到结束的完整周期内。
参考三星，抄底收购，是那时最聪明且最具长期主义思维的芯片巨头才会做出的决策。
其中，在对Aptina等几家图像传感器制造商完成并购后，强者走向了恒强之路。
这也是让我们感到困惑的地方：
一个长期业绩稳定向上，且能在技术创新上不断开疆拓土的企业，在一切流程正确的前提下，为何做出了一个不太长远的决策？
某种程度上，我们其实“错怪”了安森美。
因为当时搞这种“骚操作”的外资芯片大厂，不单单只有安森美一个，而是一种受限于时代与国家的集体意志。
没错，即便是友商们，也在同一时期的不同市场，有过类似行径。
一位产业人士指出，安森美的决策，只是那时候产业里最常规的一种操作罢了。
脱离那个时间段与地缘去抨击安森美，没有任何价值。
“坦率讲，如果从客户体量、销售额等维度划一条线，这条线以下通通断供，保大弃小，那么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这必然是大多数芯片企业的选择。
只是，‘不被重视的客户’和‘小客户’里，多是中国企业罢了。”
事实上，安森美并非像传言一般，只保海外。
在国内，他留了一颗种子——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头部新势力A。只不过，他们对这颗种子的押注出现了失误。
因为昂贵的电车迄今没有赚钱，而廉价车型的供应链则鸡犬升天。
或者说，谁也没料到，像比亚迪这种当时谁都看不起的公司，能在2023年后异军突起。
然而，从情感角度，无论如何理性辩白，我们总是能感受到一些什么的。
这种决策，微妙显现出中国制造业长达百年的集体困境与短视——
在“人有我无”时，外资企业被奉为上宾；而“人有我也有”后，则是国产公司喜迎压榨的开始。
“如果要说残酷性，这些都不算什么。” 一位产业人士回忆，
“在那家科技大厂最艰难的时刻，所有海外供应商都是连夜就走，绝不回头。
更何况一直都在被看不起的传统主机厂呢？合作之前，就会签订不平等条约。”
此外，很明显，造成一切后果的源头是CIS“缺货”。
而“缺货”的源头，不在于设计与制造环节，而是“封测”。
（严格意义上，只有安森美与索尼是IDM，而安森美又是所谓的唯一一家车规专线运营。虽然索尼与OV均认为这与产品好坏无关，但质量可靠的专线，成本的确相对高昂且不够灵活。）
一位技术专家解释，安森美与索尼采用的均是BGA封装，由日月光负责，结果产能爆单；而OV采用了CSP，才没出现严重的交付问题。
因此，在众多主机厂面临停线的危急时刻，恰好处于汽车市场开疆拓土期的OV，就这样被Tier1和主机厂扶正，一跃而起。
而消费CMOS之王索尼，也以自己最具性价比的800万像素为切入点，重返汽车市场。
不过有趣的是，从整块蛋糕看，疫情后的一年里，本质上，仅仅是三家巨头的配额发生了变化。
但“质”没有剧变。
而对比被吹上天的AI芯片创业大潮，CIS明明是一个看起来更应该争个你死我活的市场。
但如此漫长时间里，却只有极少数国产公司涉足。
太“不合理”了。
02
没有庙门
这个市场最大的怪异之处，便是“参与竞争的企业总量变化不大”。
如果从CIS产品端看，无论安森美、索尼还是OV如何吹嘘自己技术的独特性，在摄像头模组厂和Tier1眼中，几乎只有货号的区别。
但是，如果想真心实意踏入CIS的内部领地，一位产业人士的比喻极为精妙：
提着猪头，都找不到CIS的庙门。
事实上，国内GPU与AI加速器创业公司的数量之所以如此庞大，其最大谎言，便是技术门槛。
“IP可以买imagination或开源，EDA可以自动布线，工艺拿台积电现成的PDK，FCBGA封装也没啥特别。”
一位产业人说，只要你有钱，每个环节，都可以被嘴对嘴喂食。
但CIS是数模混合芯片。而模拟的特性，是“传承”。
“图像传感器的制造环节，特别是后段到封装工艺，高度非标化。
从背面减薄、晶圆键合，再到TSV封装，国内几乎没几家能做。”
这就是互联网资本一直无法彻底进入芯片产业的原因之一。
因为无人领路，也没有耐心和资源去触达艰涩的供应链管理——
“从滤光片到特种玻璃，都是特种工艺。说句不好听的，想拜码头都找不到人。”
一直以来，在CIS市场，“特种封装”是靠安森美、索尼与OV三家先驱性企业一路的培育扶持起来的。
譬如，以2007年开发出背式照明技术、后来被韦尔股份收购的OV为例，苏州晶方就是由他们一手带大；
在手机市场霸榜多年的索尼，在封测上更是拥有数不清的专利与堵门秘籍。
而思特威等少数几家国产公司的崛起， 从领路人角度，也不难看出原因。
只是，在完全不满足于“环视”与“前视一体机”的智驾产业，如果单纯拿一块CIS做比较，那就没啥本质区别了。
所以，从技术角度，在单一的CIS上叠加一颗ISP，用来处理“图像格式转换”和“压缩”，逐渐成为一种普遍做法。
而目标检测，则交给一枚小SoC。
可以说，算法的开放性与地平线等国产智驾芯片企业的崛起，某种程度上，打开了外界照进CIS市场的一道缝隙——
很明显，CIS差异化的“重心”，逐渐向后端的“信号处理”转移。
如今，CIS巨头们也都卯定了“高阶智驾”这条道路：
拥抱算法，走向更高像素，走向“环侧式”一体。
“摄像头说白了，就是做视觉采集。但采集过程必然会有镜头或其他原因造成的图像问题，譬如炫光、偏色或鬼影。”
一位CIS技术专家说，他们需要配合模组厂和算法公司做大量测试，综合投入高达几千万。
“智驾越走向高阶，切换就越不容易。”
但至于“把更多复杂任务放在‘摄像头’端”“减轻域控负担”等涉及到“边缘计算”的话题。一位算法工程师道出了真相：
虽然这一直在被资本极力吹捧，但它其实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项对数据处理的掌控权之争——
主机厂所代表的“域控”与传感器+SOC厂商之间的博弈。
激光雷达产业，也出现了这个问题。
03
黄雀降临
作为少数杀入主机厂供应链的国产CIS，与安森美相似，思特威的汽车收入占比也只有10%左右。
但在2024上半年年报里，这家CMOS创业公司的汽车业务却突然暴增115%，远远高于2023年的涨幅。
同时，他们也实现了成立7年以来第一次扭亏为盈。
在前装“环视”市场，思特威的SC210开始有压制外资大厂之势，在比亚迪大量出货；
而舱内DMS这种没太有技术含量的领域，也在逐步取代OV的9284/2311。
很显然，无论是OV还是索尼，都只能往上走（即便现在的车载主流还未至800万，前视多为200万）。
前者有1200万CIS，后者则在2023年发布1700万像素传感器。
此外，比起环视，在难度相对更高的一体机前装市场，来自一线的消息显示，由于供应链集体降本，低价国货CIS也在大水漫灌：
地平线带着思特威SC215，以更低的价格杀入前装一体机市场；
另一边，OV则带着自己的亲儿子爱芯元智M55，站在了地平线的对立面。
“现在真的完全杀疯了。”
一位产业人士摇头感叹，在哪家主机厂都能碰见爱芯或地平线的人。
“地平线J2现在势头强劲，甚至打入了若干年都没进去的长城体系。
以前，他们主要采购OV10652与安森美0220，这是两枚很主流的芯片。但现在，他们为了给模组降价，选了更便宜的CIS：
思特威SC215与索尼的ISX031，开始小批量走起。”
而国产阵营的对面，则是绑定了Mobileye与博世的安森美0233。
“EYEQ4最大的麻烦，就是地平线的J2与J2P，现在被怼的很猛。价格也摆在那里。”
因此，思特威也在想方设法撬开Mobileye的大门，但后者仍然骄傲如斯。
可以说，安森美走下坡路的态势，从这个细分市场可窥一二。
“已经2024年了，无论是在价格，还是在智驾上，安森美都没有表现出一个老牌顶级CIS巨头该有的应对方式。”一位外资Tier1人士长叹，
“所以说它真心想战略放弃国内，也不为过。”
04
写在最后：
在一个个纵深且封闭的市场，水平面仍然风平浪静。
然而在真实的一线，新旧交替的剧变已经进行到最精彩的一步。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动驾驶公司们仍然在使用安森美。
但这又有多少出货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