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学坛
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生祠、先贤祠等贤人祠堂或多或少被认为是时人奉承官员所建立的,是帝制时期官场文化的糟粕。不过,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优秀课题“宋代江南地区先贤祠研究”(2019ELS013)指出,宋代生祠、先贤祠等贤人祠堂的大量兴建与宋代独特的士大夫政治文化、理学运动、政局变迁关系密切,并成为构建宋代以降地方历史的重要载体。
三高祠旧影
原文 :《从生祠到先贤祠:宋以降地方历史构建的重要载体》
作者 | 上海师范大学副教授 韩冠群
图片 | 网络
宋代生祠、先贤祠修建之兴盛
尊奉贤达以激励后人、改善风俗是中国古代社会的重要传统。《周礼·春官宗伯下·大司乐》载:“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这表明,对贤达的尊崇和祭祀由来已久。地方士民为在世的官员或贤人君子建立的祠堂就是生祠,为故去者建立的祠堂就是先贤祠。汉晋时期均有祭祀循吏、贤达、兴学教化有功者等事例。东汉末年,孔融为北海相,“郡人甄子然、临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县社”。西晋的陆云任浚仪令,“到官肃然,下不能欺,市无二价……一县称其神明”。只有郡守嫉妒他的能力,“屡谴责之”,陆云被迫去官,当地百姓追思不已,为其“图画形象,配食县社”。隋炀帝曾下诏为贤人君子“营立祠宇,以时致祭。坟垄之处,不得侵践”。唐贞观四年(630),太宗下诏州县学皆建孔子庙。从此,孔庙成为天下的通祀。天宝七年(748),唐玄宗列出一份前代帝王、忠臣、义士、孝妇、烈女的祠祀名单,令各地修建祠宇,“量事祭祀”。不过,仅五年后就“有敕停废”。宋代延续前代尊崇先贤的做法,同时呈现新的时代特点,最突出者就是宋人修建的生祠、先贤祠数量大增,远超前代。修建生祠、先贤祠成为宋代社会中十分引人瞩目的现象。
我们从宋人文集、笔记、方志以及石刻碑铭文献中共收集到87条修建生祠立碑的记文,471条修建先贤祠的记文。这些祠堂大多修建于文风鼎盛、科举发达的江南地区。宋代初年,随着中央集权的重新强化,禁止民众举留立碑的规定得到严格执行,朝廷收回了德政碑的颁授权,而对于生祠的修建则持相对宽松包容的态度。就法律规定而言,只要是民众自发为官员建造的生祠,或是以此表达具有风教意义的遗爱追思,朝廷一般不会禁止。这样,在宋代空前严厉禁止立碑的环境中,各种生祠祭祀行为就成为立碑的替代性做法而兴盛一时。同时,宋代没有建立起像唐代那样严格的申报、审批、树碑的程序,对建立生祠的流程管制也较唐代宽松。在宋人的传记资料中,“民生祠之”“为立生祠”“绘像而祠”的记载相当多。比如,皇祐年间,朱寿隆提点广南西路刑狱,奏黜暴虐的官员,“州人为立生祠”。建炎初年,周执羔任抚州宜黄县丞,因平定溃卒,“邑人德之,至绘像立祠”。宋理宗朝,马光祖以沿江制置使、江东安抚使知建康府,“郡民为建祠六所”。
从生祠到先贤祠的转化
数量如此众多的生祠,其中固然有地方士民奉承官员所为,同时也有相当多的生祠是民众为了感戴报答循吏所建。其建立的基础在很大程度上来自民众的情感支持。随着世代更替,时间久远,民众对官员的感戴之情会淡化、遗忘,生祠的存在基础就大大削弱。这表现在,很多生祠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消失了。反之,如果士民的情感支持足够强烈,有的生祠会延续很长的时间,甚至会延续至官员去世之后。加之士大夫的积极运作,生祠就会改建为先贤祠,成为构建地方历史的一种重要载体。
虽然生祠是为在世官员而建,先贤祠是对故去官员的祭祀,但按照《礼记》对祭法的论述,两者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即只要是生前有惠政、属于这五类之一的官员就有可能被祭祀。在宋仁宗朝以后,士大夫群体出现兴建先贤祠的风气,至南宋愈加兴盛。其做法之一就是搜罗地方上有善政的前任官员,为其建祠立碑,树立正人心、变风俗、兴教化的典范。所以很多士大夫,特别是理学士大夫,在就任之初会走访民情,倾听民意,寻访民众所认同和褒扬的良吏。在这一过程中,判断一位官员是否有德政的标准之一就是看其有无生祠生碑。如果有,士大夫就会顺从民意,将部分生祠改建为先贤祠,或者将被生祠的官员列入地方的先贤祠。这一改造的过程大致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自然延续型。即由绘像生祠而自然延续为先贤祠,士大夫只发挥因势利导的作用。如陈尧佐知惠州时有善政,民众为其立生祠。陈尧佐去世后,民众就将生祠改为祠堂,继续祭祀。据苏轼说,这个祠堂位于州衙的东堂,在其贬谪惠州时还存在。大名府士民在熙宁禅院设有韩琦的生祠,在韩琦死后,“争奔走哭祠下,云合而雷动,连日乃稍息。自是,每岁公生及违世之日,皆来致祠及作佛事,未尝少懈”。民众直接将韩琦的生祠延续为祠堂,以适时祭祀。这种自然延续的类型尤其体现在被生祠于官学之内的官员。例如,胡宿在湖州为政有惠爱,“筑石塘百里,捍水患,大兴学校,学者盛于东南,自湖学始。公丁母夫人忧去,而州人思之,名其塘曰胡公塘,学者为公立生祠于学中,至今祀之”。“至今祀之”一语表明,对胡宿的祭祀由学校的生祠直接转化为对地方先贤的祭祀。
第二种是积极发掘改造型。士大夫对湮没无闻的官员重新挖掘整理,唤起民众的记忆,通过重修生祠堂、故居等措施,将生祠改造为先贤祠。在此过程中,士大夫发挥了重要作用。以真德秀建立黄瑀的祠堂为例。嘉定十年(1217),真德秀知泉州,“至之日,延见黧老,问田里疾痛痫痒与前守令之贤而可法者,欲考其行事而为之师”。当地耆老记得黄瑀的遗爱惠泽之深,“去之六十年而后未有及之者”,却说不出具体的措施。在阅读了朱熹为黄瑀撰写的墓志铭后,真德秀才得知其蠲免杂税、廉俭自饬、大治学宫、敦厚风俗等措施。故县人为其立生祠。黄瑀死后,民众歌咏不绝,“独其遗像岁久不存,祠屋亦浸就圮”。真德秀命永春县官员重新修缮,并从其子黄榦那里求得画像,“奉而祠之,以慰是邦无穷之思”。在此过程中,作为主政一方的士大夫,真德秀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其中有一种情形则是,被立生祠的官员后代参与了由生祠转化为先贤祠的过程。如朱长文《儒学林公祠堂记》记载:宝元中,林概知长兴县,民众为之绘像生祠,“岁久闇故,又绘而新之”。至元祐二年(1087),其子林希任湖州知州,遂率领“邑大夫、县佐、众士、胥吏、父老百辈”拜祭于祠下。可以想见,正是由于林希任职湖州的关系,其父的生祠成功转化为长兴县的先贤祠。
第三种是迁移重建型。即士大夫把原来设置于佛寺道观中的生祠移出,迁入专门兴建的先贤祠。如宣和年间,刘韐护佑越州、明州等地有大功,越州士民遂塑刘韐像,立生祠于寺院之中。五十年后,史浩来守此地,“获拜公生祠于圆通精舍,虽栋宇湫隘,混于群衲绘像中,邦人犹能肃恭奉祀如公尚存,思慕诵说如公始去”。可见民众对其感戴之深刻。史浩则认为刘韐“以御寇捍难有大功于是邦”,与寺院的偶像崇拜不同,就将刘韐的塑像迁到了赵抃的祠堂内,合并祭祀。这种做法在南宋时还有很多事例。
先贤祠成为构建地方历史的重要载体
宋人建立的这些先贤祠,有的随着世事变迁而逐渐消失,有的被列入官方祀典,还有的则转变为民间祠庙,继续发挥其在地方的深远影响。如荆湖南路衡州向子忞的生祠,至明代则明确被列入祀典,一直到清光绪年间祠堂还留存,可见其在地方历史中留下的深刻印记。又如建炎二年(1128),常州宜兴县建立岳飞的生祠。淳熙八年(1181),其被改建为岳武穆公祠堂。嘉定十一年(1218),当地又迁址新建岳武穆王庙,至清嘉庆年间,还以“岳忠武王庙”的名称而存在,后被日本战机炸毁。不过,当地至今仍有岳飞衣冠冢及岳霖墓。正是经过当地士民的不懈努力,岳飞成为构建宜兴历史的重要符号,积淀为本土文化,凝固为一种地方记忆。又如,杭州西湖之上祭祀白居易、林逋和苏轼的三贤祠,早已成为西湖的一大景观之一。苏州吴江县的三高祠更为典型。相传范蠡、张翰和陆龟蒙三位高士均隐居于此,北宋时,当地人遂在风景如画的太湖之滨建立祠堂加以祭祀。后又兴建了垂虹桥、鲈乡亭等设施,并持续不断地进行营造和修缮,文人墨客吟诵颇多,口耳相传,终于使得三高祠成为吴江县乃至苏州的一大文化地标。这些祠堂、亭台、水榭乃至诗词都被载入了方志,成为本地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上例证都向我们展示了景色秀美、文风鼎盛、人才辈出、钟灵毓秀的“江南”是如何一步步构建起来的。这一构建的地方历史仍然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并继续影响着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