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霍洛维茨:重返古典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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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安东尼·霍洛维茨,全球最畅销的侦探小说家之一,成功地将古典推理小说当代化,保持解谜的内核又更新了故事的外壳。

02他的代表作有横扫全球推理榜单的《喜鹊谋杀案》《关键句是死亡》等,同时也是高口碑英剧《战地神探》和《大侦探波洛》的编剧。

03霍洛维茨认为古典推理小说与真实犯罪不同,谋杀悬疑故事让世界感觉更加安全,是一个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机会。

04他擅长制造氛围,细节似真似假,读者甚至能在书中逛完半个伦敦,如《关键词是谋杀》中的霍桑探案系列。

05除此之外,霍洛维茨还喜欢解谜,各种形式的谜题一直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体现在他的写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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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图)

作为一本严肃杂志的记者,我迟难落笔完成关于安东尼·霍洛维茨的稿子。他是现在全球最畅销的侦探小说家之一,成功地将古典推理小说当代化,保持解谜的内核又更新了故事的外壳,代表作有横扫全球推理榜单的《喜鹊谋杀案》《关键句是死亡》等等,还是高口碑英剧《战地神探》和《大侦探波洛》的编剧。他是柯南·道尔产权会有史以来唯一授权续写福尔摩斯故事的作家,代表作《丝之屋》畅销全球35个国家,还被伊恩·弗莱明产权会选为“007系列”的续写者。

但说到底,霍洛维茨写的是通俗小说,在我们杂志一叠又一叠的纯文学讨论中,看起来落于下乘。这并非我一个人“刻奇”的想法。许多成功的作家(特别是英国作家)都曾认为是那些享誉全球的角色阻碍了自己创作严肃文学,阻碍自己写出名垂文学史的佳作。米尔恩不喜欢小熊维尼,因为它太受欢迎了,弗莱明厌倦了詹姆斯·邦德,想让邦德在小说中死去,无奈被出版商阻止。众所周知,柯南·道尔确实把福尔摩斯写死了,10年后才让其“复活”。柯南·道尔认为侦探故事不过是雕虫小技,在福尔摩斯走红之际就开始忙于创作《米卡·克拉克》《白色纵队》等历史题材的小说,誓要攀登文学高峰。

艾伦·康威也这么认为,他责怪自己创造的侦探阿提库斯·庞德挡了道。他认为自己是一名伟大的作家——像萨尔曼·拉什迪、大卫·米切尔那样——一个让人们肃然起敬的作家。而他所出版的却是畅销作品,那些侦探小说让他大赚一笔,他却瞧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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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喜鹊谋杀案》的故事起点。在这部构思了10年的作品中,霍洛维茨创造了两个互为镜像的平行世界:1955年,艾伦笔下的侦探庞德调查村子里的庄园谋杀;2015年,艾伦的编辑苏珊调查艾伦之死。前者可谓重返阿加莎时代,家访式推理与阿加莎如出一辙,后者则是在现代世界找到了一丝古典推理的切口:一个文学编辑,并不能掌握什么高科技的侦查手段。

“一切都是靠大脑完成,只能利用自己的智慧,我要百分之百公正地对待我的读者。”霍洛维茨说。

18岁时,霍洛维茨度过了一个间隔年(Gap Year)。从澳大利亚旅行回伦敦的路上,他每到一个青年旅社就买一本阿加莎的作品,大约看了三十多本。阿加莎是对读者最公平的作家:所有线索都摆在那儿,解决方案则藏在显而易见的地方。

这正是古典推理(日本称之为“本格推理”)的核心所在:读者与侦探站在同一个平面上,拥有相同数量的线索,开始一段冒险,追寻一个谜底。柯南·道尔和阿加莎都是其中代表,更有奎因兄弟这样的作者,会在小说中明示读者“你已经有足够解开谜题的线索”,以此邀请读者加入挑战。

古典推理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经典的谜面设计层出不穷。此后,谜面设计走入瓶颈,而经历了战争的全球读者,更渴望看到复杂的现实主义题材。社会派推理应运而生,雷蒙德·钱德勒和松本清张都是其中代表。

如今,随着科技迭代,犯罪悬疑成为主流。推理不再注重公平和理性逻辑,警方或者侦探永远比读者拥有更多的侦查手段和证据,嫌疑人并不在视线范围内,紧张刺激的追逐戏才是重点。

霍洛维茨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注重的是智力,而不是数字。“我对法医学或计算机或警察分析不感兴趣——我对一种更具智力的犯罪形式感兴趣,这让人回想起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

看看霍洛维茨的作品标题吧,《喜鹊谋杀案》、《猫头鹰谋杀案》、《关键词是谋杀》、《关键句是死亡》、《一行杀人的台词》等等,这些带有字谜的标题以最直白的方式宣告纯粹的谋杀推理。他为英国的推理小说传统而骄傲,认为英国人非常擅长写谋杀悬疑小说。“显然,我们有一个伟大的传统:阿加莎·克里斯蒂、阿瑟·柯南·道尔爵士、鲁思·伦德尔等人。我们这个民族,情感上可能不像美国那样外露:我们不太直接表达情感,我们更克制,更隐秘,有更多东西要隐藏。在很多方面,我们是一个更压抑的民族,这对写隐藏东西的人甚至是隐藏谋杀的人很有帮助。而且,我们有很多村庄,这是很特殊的地方。村庄很小,所有人都互相联系,人人都认识每个人,但也有很多情感在村庄绿地周围涌动,这可能导致极端的暴力和死亡。所以我认为英国的性格、我们国家的地理确实非常适合这种类型的写作。”

一个古典侦探小说的创作者有着古典的创作方式。霍洛维茨用钢笔写作,有摞成小山高的笔记本。在《关键词是谋杀》笔记本的第一页,他画出了可能出现在书中的配角:殡葬承办人、验尸官、两位法官等等,不过后两位并未在书中出现。在第二页,他列出了两页关于被害者的问题:为什么她要走进殡仪馆?她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安排么?她为什么沮丧……

他说用钢笔写作而不是电脑,就能生活在书中了。他身在场景中,与霍桑、苏珊所见所闻一致,他就像一个速记员,迅速记录下这一切。因而,霍洛维茨非常擅长制造氛围,细节似真似假,读者甚至能在书中逛完半个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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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是谋杀》所在的霍桑探案系列是类似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双主角:侦探霍桑和小说家霍洛维茨。是的,你没看错,霍洛维茨让角色与自己同名。尽管他声称这个角色与自己迥然不同,但他还是在里面塞入了许多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细节:知名小说作家霍洛维茨刚完稿《丝之屋》不久,忽然有新的工作找上门来。这年头侦探行业很难赚钱,于是霍桑委托他把自己正在调查的案件写成小说,五五分成。

坦白说,在我们古典谋杀推理爱好者看来,那些冲动甚至简单粗暴的谋杀案件轻浮得令人生厌。谋杀是暴力的终极表现,如霍洛维茨所强调的那样,永远不存在舒适谋杀(Cozy Murder)。

在谋杀之谜的世界,激情、愤怒等等性格都被放大了,谋杀的原因和动机是真正的谜题。

在霍洛维茨看来,一本古典推理小说或许能给全世界读者一个短暂的避难所。“全世界有这么多问题,美国的民主处于危险中,乌克兰发生了那么多悲剧,而英国也有这么多问题……”他说,“谋杀推理是一个机会,让你关上百叶窗,盖好被子,泡一杯热巧克力加棉花糖,坐下来,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尽情享受追求真相的智力乐趣。”

“谋杀推理纯粹而简单,是一个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机会。一个侦探来到一个充满纷争的社区,那里每个人都在互相争斗,那里有一具尸体,那里充满怀疑、愤怒、敌意、怨恨、恐惧。而当侦探离开时,那个社区已经自我治愈。一种一切都安然无恙的感觉。而我认为侦探故事——谋杀谜案——与真实犯罪不同,真实犯罪通常没有解决。但在像我这样的侦探故事中,结局就是所有问题的解决。”

霍洛维茨在爱琴海旁边答复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南面的克里特岛正是《月光花谋杀案》(这是2024年9月播出的剧名,书的译名为《猫头鹰谋杀案》)的起点,苏珊在这里烧掉了所有侦探笔记,从谋杀的阴霾中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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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侦探波洛》剧照

以下是对话内容:

福尔摩斯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侦探

南方人物周刊:在侦探小说的历史上,你最喜欢的侦探是谁?

安东尼·霍洛维茨:我喜欢波洛、金田一耕助、埃勒里·奎因,还有一些我自己创造的角色,但我还是会选择福尔摩斯作为我最喜欢的侦探。我喜欢他和华生的友谊,喜欢他生活中的轻微混乱,喜欢他所处的世界以及围绕他的众多谜团。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欢乐。

南方人物周刊:你觉得福尔摩斯与华生的关系中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你续写了福尔摩斯的故事《丝之屋》,重现了福尔摩斯的世界。

安东尼·霍洛维茨:福尔摩斯和华生代表了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友谊。这也是我想写《丝之屋》的原因——我花了10个月的时间待在221b贝克街(霍洛维茨重点标注了“待在”,inside 221b Baker Street),与他们为伴。如果没有华生,我们可能甚至不会喜欢福尔摩斯。福尔摩斯邋遢、孤僻、吸毒成瘾——但因为华生如此崇拜他,我们也同样崇拜他。这是我最喜欢这些书的地方,当然还有柯南·道尔对19世纪伦敦的精彩描写,他对氛围感有绝妙的感知。我永远不会厌倦读这些书。

南方人物周刊: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中,最令你着迷的部分是什么?

安东尼·霍洛维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天才之处在于她情节的创意和独创性。在侦探小说中,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在A+B=C的基本公式上创造出如此多的变体。A是一个人,B是另一个人,C是A杀B的原因。对我来说,谋杀悬疑故事必须从动机开始,而动机必须是引人入胜、出人意料的。《破镜谋杀案》是我最喜欢的克里斯蒂的标题,因为它的动机那般令人信服,但归根结底,这一切又如此人性化。(注:霍洛维茨所提及的The Mirror Crack'd from Side to Side,直译为“镜子从一边裂到另一边”,原句取自英国诗人丁尼生的《夏洛特女郎》。镜子在西方文化中隐喻能预知未来,破碎的镜子象征未来的终结,即死亡的降临。

南方人物周刊:有哪些东亚的侦探小说让你印象深刻?

安东尼·霍洛维茨:我非常喜欢日本的犯罪小说,可以列出一长串推荐书单。我会限制在五本: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东野圭吾的《恶意》和《嫌疑人X的献身》,桐野夏生的《OUT》,还有岛田庄司的《占星术杀人魔法》。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近期出版的两个系列中,霍桑是有点像福尔摩斯那样的怪咖,而苏珊·赖兰则是个普通的文学编辑,与我熟悉的编辑们没什么不同。你有意塑造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侦探吗?

安东尼·霍洛维茨:角色是作家最好的朋友。一旦你创造了他们,认识了他们,他们就会伴随你一生。你可以把亚历克斯·莱德(《少年间谍》主角)也加到你的名单上——我已经写了他25年!我需要苏珊·赖兰成为一个编辑,因为她所出现的三本书都是悬疑小说——尽管我不会说她是普通的。我非常享受描写苏珊,我发现以女性的声音写作出奇地解放了我。至于霍桑,当我决定自己要在书中以类似华生医生的角色出现时,我意识到这个人物必须在某种程度上以福尔摩斯为模型。福尔摩斯是所有现代侦探的鼻祖,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灵感来源。我想霍桑不太喜欢被称为“怪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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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间谍》剧照

一个纯粹的谋杀悬疑故事,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机会

南方人物周刊:你表达过“一个纯粹的谋杀悬疑故事,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机会”这样的观点,能否具体说说这句话的含义?

安东尼·霍洛维茨:谋杀悬疑故事的最大乐趣在于,它们总是通向和解与绝对的真相。它们的开始总是一个处于困境中的社区:有人被杀,人人都是嫌疑犯;没有人相信别人,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气氛。然后侦探像那些老西部片中的英雄一样出现,他(或她)不是社区的一员,他是一个局外人。但当他离开时,凶手的身份已被揭示,所有的真相都被揭开,所有涉事的人都能开始疗愈。我认为这就是人们被谋杀悬疑故事吸引的原因,它们让世界感觉更加安全。

南方人物周刊:在写作时,你是什么角色?冒险家还是观察者?

安东尼·霍洛维茨:两者都是!写作时,沉浸其中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沉浸”是我常用的一个词。我不是站在小说外面去创造一个未来会在书店里出现的商品,我是在故事内部,与主角一起看、听、感受,共享这场冒险。这也是我写作速度快的原因之一(我用钢笔写作,因为用电脑跟不上我的思维)。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初以《少年间谍》系列蜚声世界,而后转向成人故事。15年前,你曾说写儿童故事就像在河里漂浮,而写成人故事就像身处沼泽,只能等待。那时你是在成人故事写作的瓶颈期吗?

安东尼·霍洛维茨:我想我提到的瓶颈是一种困惑的感觉,在写《喜鹊谋杀案》和《丝之屋》之前,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我总觉得写儿童书更顺畅——不被政治、成人情感、历史、哲学、潜台词等困扰。但自从写了《喜鹊谋杀案》和《丝之屋》之后,我发现自己也能在成人书写作中找到类似的流畅感,这两本书帮助我在成人故事的写作中真正起步。其实,这只是一种经验和自信的积累。

南方人物周刊:在日常生活中,你也喜欢解谜么?像你书中描述的那样。

安东尼·霍洛维茨:各种形式的谜题一直是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首先组成了我的写作。我喜欢构建复杂的情节,充满惊喜、曲折和转折,希望结局没人能猜到。

我在伦敦的家中有一个秘密通道,周围都是魔术道具、谜题和自动玩具(那些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移动的玩具)。我一直相信,事物表面看起来并不完全如实,要找到真相,你必须“走进幕后”,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我的写作所要表达的。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我写作的核心理念。

南方人物周刊:包括剧本和小说,你写了一百多部作品,如何保持旺盛的创作力?

安东尼·霍洛维茨:我已经写作了很长时间,今年将出版我的第60本小说!对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我热爱我的工作。没有什么比想到新点子、遇见新角色、描写新冒险更让我开心。这从我大约10岁时就开始了。我相信我天生就是一个作家,做其他事情我并不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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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24日,英国伦敦,安东尼·霍洛维茨(右)和演员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视觉中国/图)

我爱这个世界

南方人物周刊:我读到了很多你对当今世界的担忧,有很多你不喜欢的地方。阅读是你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么?

安东尼·霍洛维茨:我并不讨厌这个世界。此时此刻,我正在爱琴海边上,天空湛蓝,景色美丽,我怎么可能讨厌这一切呢?

但我确实对未来感到担忧,对人类作出的许多决定感到担忧,新闻也常常让人感到压抑。这是我今年退出推特(或者应称之为X)的原因之一,没有它我感觉轻松多了。

书中包含了人类所有的美好,结局——无论是悲伤还是幸福——总是恰如其分。我能在其中忘记我的忧虑、烦恼。我从不认为阅读是一种放松的方式,阅读非常需要创造力,需要智力,但它确实是一种绝妙的逃避方式。

南方人物周刊:在提到你最喜欢和最具影响力的作家时,你首先提到了查尔斯·狄更斯。为什么?

安东尼·霍洛维茨:我在英国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的朋友家中读了《远大前程》。他父亲是首席领事(first consul),坚决要求我“提升自己的阅读水平”,我记得一开始我有些犹豫,但很快就被这个美妙的故事及令人难忘的角色所吸引,就像被吸入了一个不同的宇宙。我想不到有哪位作家能如此巧妙地将喜剧、社会评论、伟大的故事、难忘的场景和不可忘怀的角色如此精彩地结合在一起。阅读狄更斯,甚至反复阅读,每次都会有新的发现。

南方人物周刊:有很多中国读者喜欢你的书或者剧,你想对中国读者说些什么呢?

安东尼·霍洛维茨:我想对所有的中国读者表示感谢,也想为我今年未能如约前往中国而道歉。我正在一个新的剧组里,一部名为《墨西哥太平间的九具尸体》(Nine Bodies in a Mexican Morgue)的谋杀悬疑片。

我非常高兴我的书能够跨越半个地球,在中国市场取得成功,我也希望能尽快造访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郭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