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storia
“冰湖之战”的神话,主要意义不在于抵御德国侵略,而在于阻止斯拉夫人的“西方化”。如果天天躺在功劳簿上,用战功来绑架舆论,即使以“反法西斯”为口号,也会变成法西斯。
公元1242年德意志的主教们在黑尔福德聚集,发布反蒙古的十字军东征的号令。如今,这里是联邦德国西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一个城市,驻德英军第1装甲师所在地。从二战结束以后,他们就驻扎在这里。
蒙古西征,可以看做是德国与亚洲世界的一次碰撞,然而后来的定义权被俄罗斯拿走了。无论在西方世界,还是在东方世界,我们看到的都是俄国学者或者受俄国影响的学者的描述。
一、纷扰后事
蒙古西征已经过去了将近8个世纪,在大航海时代来临之前,它是东西方的最猛烈的一次碰撞。在蒙古第二次大规模西征里,欧洲是主要的军事目标。蒙古西征军由拔都(Batu)担任总帅,在1238年征服了基辅罗斯,在1241年上半年攻陷了欧洲多个国家,重创条顿骑士团,6月逼近神圣罗马帝国首都维也纳,但是未能攻下,12月撤军。无巧不成书,整整七百年后的1941年,同样是在夏天,纳粹德国发动了“巴巴罗萨计划”向苏联大举进攻。
近现代的历史叙事,出于反对德国的目的,多弱化神圣罗马帝国和条顿骑士的作用,将蒙古撤军的原因归结为窝阔台大汗驾崩,但是,很少有人考虑到,拔都在次年率军返回欧洲,却没有再次进攻神圣罗马帝国,而是南下巴尔干,在被拜占庭帝国击败后撤军,1243年春返回伏尔加河下游驻地。在这段历史里,神罗皇帝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的备战,往往被忽视。关于条顿骑士团的历史作用,人们同样存在误读。次年,即1242年诺夫哥罗德王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Александр Невский)与条顿骑士团之间的战役,还被改造成了“冰湖之战”神话——条顿骑士团大举入侵俄罗斯,被俄罗斯第一个民族英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击败。
人们不了解此次西征的细节,普遍将德意志的胜利归因于运气。然而,大汗的驾崩并未阻止拔都的野心,却令他转移目标,不敢踏入德意志一步。此外,著名的“冰湖之战”楚德湖战役发生在1242年,距离拔都从维也纳城下退兵不久,此时蒙古大军还在欧洲肆虐,它却被视为俄罗斯反击德意志侵略者的第一次胜利,这一观点最值得商榷。
“冰湖之战”后世想象图
民族主义史观下,条顿骑士团往往被视为德军的前身。由于德军在二战中的失败,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条顿骑士反复成为舆论热点,受人诟病。1938年,苏联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Сергей Эйзенштейн)拍摄电影《亚历山大·涅夫斯基》。首演九个月后,苏联与纳粹德国缔结《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德国抗议该电影“侮辱德军的形象”,因此它在全苏联被封杀。1941年6月德国入侵苏联后,斯大林又下令在所有苏联电影院放映这部电影。在联邦德国,这部电影因为一直被禁映,又成为攻击阿登纳政府审查制度的靶子。直到1966年,该电影终于在联邦德国解禁,却在一些地下电影院里放映,本为鼓吹俄罗斯民族主义的政治宣传电影,却用于满足颓废德国青年的自毁心理。[ Stefan Buchloh: Pervers, jugendgefährdend, staatsfeindlich. Zensur in der Ära Adenauer als Spiegel des gesellschaftlichen Klimas. Frankfurt 2002, S. 231–232.]
二、史料钩沉
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说“真相是时间的女儿,不是权威的女儿”,德国历史学家莱恩·布施曼(Rainer Buschmann)说“真理是时间的产物,而历史只不过是一种寓言,它们具体的解释受时下的需要所约束,只能称之为一种权宜之计。”通过对各国原始材料的分析,可以看出,人们出于不同的需要来书写历史,他们的说法互相矛盾,而真相就在矛盾之间浮出水面。
在中文史料里,《元史》的兀良合台列传最早提到了蒙古军队与波兰和德意志的交战。[ 《元史》,卷一百二十一·列传第八·兀良合台。]民国时期,辅仁大学历史教授张星烺于1930年出版了《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书中摘编了中国与欧、亚、非洲各国和地区往来关系的史料。书中“蒙古西征”欧洲战场部分,是中文史料里最早的描述,据说摘自白莱脱胥乃窦(E. Bretschneider)的《中世纪研究》第一卷。[ 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卷(修订版),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但是,经查证此人全名为埃米尔·白莱脱胥乃窦(Emil Bretschneider)(1833~1901),是长期旅居北京的波罗的海德意志人,出版的书籍里并没有《中世纪研究》,而以汉学研究为主。《中世纪研究》的出处,至今无从考证,但明显受到俄罗斯民族主义史观的影响。[ Nachruf,Dr. Emil Bretschneider,In: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18, No. 1 (Jul., 1901), S. 95.]
苏联学者皮库林等人的《蒙古西征研究》[ [前苏联]皮库林,陈弘法 译,《蒙古西征研究》,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年。]被翻译成了中文,并于2015年出版,但该书叙述的重点是蒙古征服中亚、罗斯和中东,对中欧战场语焉不详。通俗历史作家迈克尔·普劳丁(Michael Prawdin)的《成吉思汗及其继承人》于2020年被翻译成了中文,改名为《蒙古帝国的兴起及其遗产》。[ [德]迈克尔·普劳丁,《蒙古帝国的兴起及其遗产》,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该书为中国读者提供了更多的细节,但是叙述有较浓厚的文学色彩,写作较为随意。而且,他同样出生在俄罗斯,后来在德国读大学,最后移居英国。英国历史学家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的《蒙古与西方》(The Mongols and the West)[ Peter Jackson,The Mongols and the West,Oxfordshire:Routledge,2005.]里,也继承了迈克尔·普劳丁的观点,认为蒙古军队没有与德国实质性地交战,撤军仅仅是因为窝阔台大汗驾崩。
至于蒙古人与条顿骑士团和波兰军队交战的利格尼茨战役,也有一些学者提出质疑,如质疑战役参与人数过少,质疑条顿骑士团并未发挥重要战斗。如2018年在上海召开的“第七届中古欧亚草原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匈牙利女学者埃迪娜·达洛斯(Edina Dallos)在《13世纪中叶欧洲基督教军事-宗教团体与蒙古人的关系》提出一个惊人的观点,参与此次战役的条顿骑士团首领珀佩斯·冯·奥斯特瑙(Poppo von Osterna)并不存在。而她给出的理由相当随意:此人的名字拼写太奇怪,应该是被德国历史学家杜撰出来的假人。[ 陈浩 主编,《欧亚草原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第354-375页。]
在中文论文里,李一新《蒙古西征后与欧洲的关系》(1998)里简略提到了神罗皇帝联络诸侯进行防御,但对西征时的交战不甚了解,而把叙述重点放在战后的谈判和建交上,认为天主教世界对蒙古大军十分畏惧。付来侠在《蒙古西征对西方殖民扩张的影响》(2005)认为蒙古军队破坏了欧洲的封建制度,但也促进文艺复兴和大航海的出现,彭钰馨和赵银亮的《蒙古西征对欧洲集体心理的建构》(2023)也抱有类似观点,认为主要作用在于蒙古单方面的冲击。宁雅《1241~1242年蒙古远征匈牙利的研究回顾与展望》(2022)里则对匈牙利战场进行了详细研究,却也对德意志的作用缺乏考察。
电影《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剧照
条顿骑士团利沃尼亚分团团长
安德烈亚斯·冯·维尔芬,台词:
“只有一个太阳能照耀在宇宙之间,
只有一个罗马能屹立在地球之上”
在十九世纪,俄罗斯民族主义者逐渐把1242年的楚德湖战役演绎成“冰湖之战”的神话,亚历山大·涅夫斯基被描述成了反击德军入侵的英雄。在1938年,它又被苏联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改编成同名电影。然而,成书于13~14世纪的史书手稿《诺夫哥罗德编年史》(Летописец новгородский)[ Новгородская первая летопись старшего и младшего изводов / АН СССР, Институт истории; отв. ред. М. Н. Тихомиров; под ред. и с предисл. А. Н. Насонова.М.: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Н СССР, 1950]、成书于15世纪下半叶的史书手稿《条顿骑士团编年史》里的《利沃尼亚编年史》[ Рифмованные хроники Ливонии / Пер. с верхнесредненем. яз. А. С. Игнатьева. Изд. подг. И.А. Настенко. — М.: Русская панорама, 2023. - 536 с.],却有着不同的记载。1983年,英国历史学家约翰·芬奈尔(John Fennell)在《中世纪俄罗斯的危机:1200-1304》(the Crisis of Medieval Russia 1200-1304)[ John Fennell, The Crisis of Medieval Russia 1200-1304, London: Longman, 1983.]里首先质疑了楚德湖之战的战果和参与者。2013年,德国史学家曼弗雷德·希尔德迈尔(Manfred Hildermeier)在著作《俄国史:从中世纪到十月革命》(eschichte Russlands: Vom Mittelalter bis zur Oktoberrevolution)[ Manfred Hildermeier, Geschichte Russlands: Vom Mittelalter bis zur Oktoberrevolution,Munich: C. H. Beck,2013.]更是通过原始材料梳理了罗斯王公与蒙古统治者的合作与竞争关系,特别是深挖了拔都与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两人的臣属关系,以及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与普斯科夫大公等其他罗斯王公的矛盾。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在蒙古西征欧洲中扮演着重要作用,并且从受条顿骑士庇护的普斯科夫大公手中夺取土地,进而与条顿骑士交手,在打败条顿骑士后软禁了普斯科夫大公。
在2023年的德国史年会,中国学者李珂上提交1.7万字的论文《德国在蒙古西征时的反应及“冰湖之战”历史真相探析》,结合中文、德文和俄文资料,特别是腓特烈二世的命令和与德意志诸侯的书信,第一次对“大汗死,西征止”和“冰湖之战”的神话提出质疑。会后,论文被改成数篇文章,在澎湃新闻陆续刊载。《大汗死,西征止?蒙古大军是真的打不动了》中认为,在1241年的利格尼茨战役里,虽然条顿骑士团损失惨重,但成功阻击了蒙古军队。而后者的缺点也暴露在欧洲人面前。虽然蒙古骑兵骁勇善战,机动灵活,但是缺少攻城器械,护甲薄弱,而且长途奔袭,缺少补给。而神罗皇帝腓特烈二世,采取明智的策略,广修堡垒,设置弓弩。他还联合神罗诸侯和匈牙利国王,不断挫败蒙古的小股部队,使拔都大军始终不敢越过多瑙河一步。当年12月,窝阔台大汗的驾崩,消息无法传到万里之遥的欧洲。它在日后成为退兵的借口,但决定性因素还是德国军队进行了有效的阻击,使蒙古人的征服变成一场得不偿失的举动。[ 瀛寰新谭|大汗死、西征止?蒙古大军是真的打不动了]而《发明历史的电影:“冰湖之战”的神话和商榷》[ 发明历史的电影:“冰湖之战”的神话与商榷 ]里认为,历史上的楚德湖战役应该被视为蒙古西征(1233~1243年)的一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是拔都的臣属,很可能还是养子。蒙古向欧洲大举进攻,条顿骑士团利沃尼亚分团主力调回欧洲防守,而亚历山大·涅夫斯基趁利沃尼亚防守空虚,率兵劫掠。为了保护属民,在年迈的多尔帕特主教带领下,为数不多的条顿骑士带领楚德人民兵打退了俄罗斯军队,一路追击到楚德湖的冰面上,才被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击败。“冰湖之战”的神话中条顿骑士承担了不属于自己的污名,值得认真商榷。
三、民心所向
“冰湖之战”的神话,主要意义不在于抵御德国侵略,而在于阻止斯拉夫人的“西方化”。“冰湖之战”击败条顿骑士团,夺回普斯科夫,其实是为了防止条顿骑士团把它们变成加利西亚,防止楚德湖变成德国人的内湖。
侵略是子虚乌有的,与其说是十字军侵略俄罗斯,倒不如说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帮助蒙古侵略它的利沃尼亚领地,而且在1242年和1262年侵略了两次。加利西亚王公和立陶宛王公都在1253年改信天主教,与神圣罗马帝国走近,甚至就连楚德人都宁可做利沃尼亚殖民地的属民,选择信仰天主教,而不是忍受蒙古代理人的劫掠。人们总是用脚投票,迁徙到最适合生存的地方。
电影《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剧照
蒙古官员(左三)与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右一)
电影中对蒙古人进行丑化,实际上大公可能是蒙古大汗拔都的养子
如哈佛俄国史教授派普斯所言:“涅夫斯基及其后代的成功归功于他们对征服者所采取的精明的政治策略,他们所效忠的金帐汗国,基于一个由成吉思汗为发动战争而联合起来的游牧联盟所形成。……只有让俄罗斯人自己进行管理才是最合适的选择……他们代表汗国承担起了管理俄罗斯土地并对其课税的职能。作为回报,他们为自己的公国赢得了相对的不受蒙古人干涉的自由。为他们自己则赢得了在萨莱的影响力,事实证明,这种影响力对于击败其竞争对手,即其他王公是极具价值的武器。”[ [美]理查德·派普斯,郝葵 译,《旧制度下的俄国》,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3年,第86~87页。]
除了获得权力之外,文化也是一方面。蒙古自身文化发展较弱,没有能力消化罗斯,把它“蒙古化”,但是神圣罗马帝国却可以把它“西方化”,未来还可能“德意志化”。近代民族主义叙事兴起之后,立陶宛和乌克兰的加利西亚与德意志(德国,奥匈帝国)关系密切,更是令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无法忍受。一战期间,沙皇俄国于1915年占领奥匈帝国的加利西亚,推行“俄罗斯化”政策,大肆逮捕乌克兰族知识分子,强制推行俄语教育,尼古拉二世在首府利沃夫发表演讲称“没有加利西亚,只有伟大的俄罗斯”。
德国历史上的军队被现当代的舆论反复绑架,除此之外,他们发挥了更深一层次的历史作用,而这是学界和舆论界尚未思考的。彭慕兰曾在《大分流》里提出一个重要问题,1750年,中国正值康乾盛世,经济实力与西方不分上下,为什么在资本主义萌芽,工业革命欧洲的尼德兰地区出现,而不是中国的江南?
或许阿诺德·汤因比在《历史研究》里提出的“文明-挑战说”可以回答。西方文明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团结一致,应对外界挑战。1241年和1683年,西方的军队都在维也纳城下打败了入侵者。如果把神圣罗马帝国首都维也纳比作欧洲的北京,那么尼德兰就是江南。没有后顾之忧,才会有大航海,才会开拓海外殖民地,才会有资本主义萌芽的诞生。当然,在那之后,这样的组织也不被人需要了,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很快把条顿骑士团变成历史的遗物——如今只作为慈善组织存在。即使牺牲,也被当做理所应当的事。英国首相丘吉尔曾说:“一个伟大的民族是忘恩负义的。”暴力机器必须被限制,庶民才能得自由。如果天天躺在功劳簿上,用战功来绑架舆论,即使以“反法西斯”为口号,也会变成法西斯。
作者Astoria(李珂)为白俄罗斯国立大学史学硕士,曾翻译《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钻石黄金与战争:大英帝国、布尔人与现代南非的形成》等书。本文打赏均将交付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