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金毅
出元阳县的多依树老寨,一路向北,都是下山道,一个转弯接一个转弯,天空忽左忽右,山峰忽正忽斜,正当被盘得晕头转向时,建水县到了。
鸟的天空
初来乍到,降下车窗,先打量这座陌生的边陲老县城。
举目望去,古木老树依旧参天贰地,华盖森森,矮屋旧楼隐身于大片的绿荫之中,挡视线的六层以上高楼,历历可数。真是意外,纵观神州大地,乡镇与城市接轨,小城市与大城市接轨,大城市与国际接轨,快速扩张,楼宇遝集,能蒙房地产开发商饶过的土地已经不多了,这里的林木得以幸免于难,何其幸哉!
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飞翔着,像曼妙灵动的旋律,优美地划过开阔的天空。
建水,唐时建城,城廓度风烟,闾巷越千年。作为资深古城,能在大拆大建的大趋势里保持淡泊自守状态,珍惜原有的流风遗韵,值得称道。云南出产一种珍贵的玛瑙,业内雅称“南红”,建水就如同云南一块传世的红玛瑙,时光沉淀,自然形成一层皮壳,散发独特的珠光宝气,越老越厚重。如果建水不肯守旧,在时代的大潮里跟风逐浪,率尔操觚,磨去岁月的包浆,油头粉面,精光锃亮,将毫无悬念地把建水建得很水。
去过一些历史名城,似乎在定位自己的身份上出现偏差,原本满城老街老屋老城墙,气韵生动,即使美人迟暮,眉眼间仍透出楚楚风韵,周身散发着雍容尔雅的气质。可时至经济发力增长的今天,口袋里有了钱,有钱是好事,好事做好才是真好事,否则容易误事,或者说好心办了错事坏事,比如有说了算的人踌躇满志,难以按捺喜新厌旧的冲动,把一切新当作一切好,把一切旧视为一切糟,未经深思熟虑、充分论证,一声令下,古城匆忙地被搬上手术台,拆古建就像朝脸上动刀子,很难说是整容还是毁容,反正好端端的城市被整得失去了味道,感观上是年轻了,但怎么看怎么别扭。
拆得痛快,建得迅疾,时代进步的显著标志,是机械化提升了工程速度,挖掘机脚手架如同来回移动的手指,像清空文件夹,迅速删除低房矮屋、老街旧坊、古树名花,活了几百年的古建,一夜暴毙。然后,新楼宇拔地而起,清一色的钢筋水泥、玻璃幕墙,像复制粘贴上去似的,模样儿可称“四海之内皆兄弟”。这算好的,如果审美上不分妍媸,便有巨型的铜钱、怪异的金鳌、奇葩的马桶等建筑惊掉世人下巴。高度更是争先恐后地向天空飞窜,不断刷新天际线,站在摩天楼顶咳嗽一声响彻云霄。
当然,这里没有吐槽建高楼的意思,城市寸土寸金,高度弥补了宽度的不足,反正天空空着也是空着,多戳几个窟窿也没什么大不了,既节约了空间,又利用了资源,还增加了生活的便捷与舒适,再布置上虚幻酷炫的声光电,城市尽显光怪陆离七彩变幻的现代景观效果,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至于一些地方建了许多无用的大楼,或是摊着一片烂尾,或是看着不舒服没几天便拆了重筑,是不是好大喜功、好高骛远、虚荣浮夸、打肿脸充胖子的官场老毛病作怪,那与本文无关,说多了会令曾经主政一方的老朋友翻白眼,坐一起喝茶聊天都不痛快。
只是很难找到原封不动的天空了,人们住在空中,原本是鸟的领地,它们现在要使劲拉升高度,才能不迷路,才能避开一格格人类给自己越筑海拔越高的安乐窝。人与鸟在天空中发生冲突,鸟是百分百的弱势群体,连对手都称不上,完败的鸟们惹不起躲得起,恓恓惶惶地落荒而逃,找别处落脚。都说鸟是人类的朋友,但这是人说的,鸟是不是也这么认为,起码生活在都市里的鸟坚决不同意,如果附和那真是瞎了鸟眼。
在大都市生活久了,差不多已忘了天空还有鸟。
一群灰白色的信鸽吹着口哨滑过,数量大概有十多只,一起升高,一起俯冲,一起转弯,动作惊人一致,像听从着口令的指挥。不多会又一群滑过,这一群更多,有二十多只,哨声也更响亮,呼啸而过,飞行队伍依然像受阅的机群一样整齐。
看来建水有不少驯鸽的人。
这让我想起一位上海忘年朋友也酷爱养鸽,他说小时候农村家里总有燕子筑窝,特喜欢,现在城市里见不着燕子了,但还是喜欢鸟。他退休后,住在旧小区里,室内空间逼仄,可有个狭窄的阳台,便搭上鸽笼,每天打扫、喂食、放飞、看病治病,还与它们说话,乐此不疲,精心得像伺候孩子,在等候鸽子呼呼啦啦回笼的时候,就像等候吵吵嚷嚷的孙子放学回家。问他为何这般喜欢这种鸟类,老爷子说了句很诗人的话:“它们能代我飞翔。”一脸的得意,还张开双臂模仿翅膀比划。上海的一些老克勒就是这样,生活可以不富裕,但不可以不精致;别人玩物丧志,他们也难说是玩物明志,但越玩越带劲。几年后,他的好日子到头,其实是鸽子的好日子到头,被新搬来的邻居举报,说受不了鸽子叽叽咕咕的吵闹,以及随风来袭的臭味,更不能接受鸽粪时不时对他们窗台的精准打击,负责任的城管找上门督促老爷子将鸽笼尽数拆去。
没玩的了,老爷子每天到公园独坐,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发呆,不与其他老人扎堆评论时事,也不参与跳广场舞,不久就溘然谢世。遗体告别时,我看到放菊花的纸箱里,也放着许多白纸折的鸽子,其实更像千纸鹤,不知道是他夫人的杰作,还是他子女的手工。老人的生前好友挨个在他遗体旁郑重地放一朵菊花也放一只鸽子,不知是否也能代他飞翔。我放了两只,一只为朋友,一只为他那句话,人间无权利,但愿天堂有自由,有他渴望的可以御风而行的精神世界。
有鸟的城市,浪漫诗情上碧霄,是一种胸怀。
看到翅膀拍打建水的天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为一群鸟而爱上一座城,但认识一座城的序幕由一群鸟拉开,无疑是美妙的开始。
了不起的朝阳楼
城中心停车,下来一看,倒吸一口气,怎么看着这样眼熟,城楼红墙黛瓦,飞阁流丹,巍然屹立,重檐气势磅礴,楼顶云飞云渡,与天安门城楼有五分神似。
朱红大门洞开,两边各立一对一人多高的威猛石狮子,门口上方书“迎晖门”,字迹略显陈旧斑驳,再往上看是楼名“朝阳楼”,正值当午,阳光下光芒闪烁。一群人站在平台上,似在悠闲地眺望远山近城,脑袋只有指甲盖大小,更衬托出城楼的雄伟。
朝阳楼是建水县城的东大门,最先迎晖沐光的意思,可能也有与日月齐辉的蕴意。因为比天安门早建28年,且相似度高,坊间传说朝阳楼的建造者为天安门设计者蒯祥的师傅,言下之意是若论辈分,朝阳楼可称天安门的“皇叔”。
这种版本没必要去考证个一二三出来,有相近的形状样貎,有似乎一脉相承的设计理念,还有如出一辙的传统工艺,完全有理由发挥想象力,附骥攀鳞地扯上点关系,给脸面添光彩,给导游增谈资。何况,无真凭实据,也不等于完全是空穴来风,历史本来就有很多糊涂账,正史不乏掺水,事件重构可以演义,张开想象力的翅膀还能“戏说”,所谓“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就算是建水老百姓八卦,只要人畜无害,何妨编些奇闻逸事以娱视听。从中也可以看出,朝阳楼在建水人心目里是引以为傲、无可替代的存在。
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朝阳楼横空出世,也就是明军平定云南之后。城里汉彝混居,彝族同胞有将江河湖泊说成海的传统,“建水”在彝语里就有“海”的意思,同时也说明此地原是个水城,河道纵横,水面开阔,且时常洪水泛滥。朝阳楼要守护一方平安,便依地势筑于高岸,楼层高24.5米,城墙从南至北长77米,从东至西宽26米,五开间,三进间,为三重檐歇山顶风格。
这种工艺妥妥的古代中国制造,在大型建筑物中较为常见,宋、元时期就已流行,棱角分明,结构清晰,承重稳固,一般的地震难伤其分毫,实用性观赏性都十分强大。如此出神入化的高超工艺,在全世界独一无二,时至今日,有失传的危险,还有可能被占有欲惊人的韩国人申遗的可能。日本的“入母屋造”,模刻自这个版本,中国人十分愿意去随地吐痰的靖国神社,就厚着脸皮抄袭了这种风格和工艺。
闲话少说,城楼的主要功能,还是为了防御,需要固若金汤,古人建楼不易,咬紧牙从叮当响的府库里掏血本,越建得高大巍峨,越是兵家必争之地,越容易燃起战火,越可能沦为血雨腥风、生灵涂炭的修罗场。朝阳楼最初是四兄弟,分立东西南北,明末其他三座毁于战火,唯朝阳楼硕果仅存,挺立至今,墙上可清晰见到新砖替旧砖,都是战争留下的创伤,像打满岁月的补丁。
当年,张献忠麾下也是他义子的李定国,是位不世出的军事天才,能征善战,虎眎西南,英气风发,时称“小诸葛”,帐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誉“赛尉迟”,阵前横刀立马,勇冠三军,让清军闻风丧胆,凭一己之力点亮南明最后的余晖。在攻打建水城时,却用尽洪荒之力,仍久攻不下,让这位总是雷霆出击、速战速决的战场达人大大受挫。实际情况是,城里军民虽然是一支杂牌军,战斗力一般,但众志成城,据城垣之固死抗,让他折了不少将士。李定国不得不改变策略,采用“地道战”,悄悄挖洞至城墙底下,埋炸药轰出缺口,方才一鼓作气攻克建水城。值得一提的是,李定国虽然损兵折将,可他不像张献忠那样暴虐变态,动不动焚市屠城,而是威怀兼洽,没有按战争惯例“围而后降者不赦”,走赶尽杀绝的流程。平头百姓本以为这下死定了,没承想被放过一马,于是感其仁义,反过来赞颂有加。建水城民居建筑能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与李定国的手下留情有关。
城楼悬一巨匾,金书“雄镇东南”,为清代书法家涂日卓所书,每个字大小两米见方,笔力雄健苍劲,气度不凡,当然更大的是口气,壮志干日月,豪情贯长虹。还有一副对联补刀:“栋宇薄云霄,雄踞南疆八百里;气势壮山河,堪称滇府第一楼”,可谓牛气冲云,似乎我国西南方向就指着此楼吹牛皮。但站在楼台上睃巡周围,无遮无挡,如鹤立鸡群,睥睨四方,倒也觉得大有大的道理,吹有吹的资本。西面楼顶悬挂唐朝草圣张旭的“飞霞流云”狂草榜书,笔走龙蛇,任情恣意,这应该是临摹,唐时这里叫“南诏国”,只是座泥筑的土城,无名无姓,张旭虽然还活着,可也已年过半百,垂垂老矣,建水人谁好意思为土里土气的门楼大老远去求一代宗师的墨宝。
楼里挺热闹,销售当地特色物品,游客兴高采烈地挤成顾客。二楼大厅摆满了紫陶、汽锅、苗银、根雕、滇绣等,转一圈基本了解了建水人有什么绝活。要了解建水的过去也容易,顶楼专门开辟展室,介绍历史沿革,风土人情,最醒目的是上百幅放大的老照片,近代战争、官署衙门、生活起居、民间风俗、婚丧嫁娶,甚至有上身赤裸的土著少女,包罗万象,一幅幅看过去,管中窥豹,能大致见识这个少数民族地区曾经的辉煌与苦难。
朝阳楼有镇楼之宝,一口明代大钟,两米多高,重达1700多公斤。据说悬挂这个庞然大物时,八八六十四个大力士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挂不上钟架,这时来了一名衣衫褴褛如乞丐的老者,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根草绳穿在钟鼻上,说声“起”,大钟便被稳稳当当地挂上钟架。这位法力如济公的奇人嘱咐,一定要在他离开七天后方可把钟撞响,说罢飘然而去,不知所终。撞钟人心急手痒,过了一天就撞钟,结果本可传到天庭的钟声只能传到一天路程之内。屈指算来,普通人的脚力一天少说也能走出个五六十里地,钟声够响亮了。
想当年,城楼钟鸣,金声玉振,响遏行云,除报时之外,无论是强盗来袭、敌军来攻,还是洪水来淹,钟声便是警报,就像吹响集结号,全体军民出动,阵势也是相当宏壮。
大钟现在完成了历史使命,与叮当作响的檐铃一起,闲成文物。
危城、铁血、冷月,一幅边关图,已被岁月轻轻卷起。
独特的口味
天安门是皇权的象征,护佑着皇室帝宫,普通民众进不了那道禁卫森严的门,靠近都有可能人头落地,现在“人民当家作主”,买张票就畅通无阻。而陪伴朝阳楼的是西南边区的风云,虽然登楼也要买票,但出身悬殊,没有天安门至高无上的地位,守护的是寻常黎庶与长长的国境线,乱世之铁壁铜墙,盛世之旖旎丹阙。
既然每天阳光是从“迎晖门”进入建水城的,咱也跟随阳光的步伐,作为打开建水的方式。迎面即是主街道临安路(古代建水先名“步头”后称“临安”),青石铺地,引领我们走进建水的历史深处。
两旁有商铺也有住宅,门户有开有掩,里边有人没人,挑担来卖猕猴桃的中年妇女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编织着蒲草小蒌子,头也不抬,好像压根就没把买卖放在心上。大家都好像不肯起劲做生意,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这样的画风有点不可思议,哪像别的旅游景区,商贩热情得可疑,笑容让人警惕性飚升。商业味散淡,说明此地尚未被深度浸染。我买了一斤猕猴桃,其实自己不爱吃这种酸溜溜的东西,拎着也麻烦,不过是心生恻隐,完全基于总得让人家做上一单生意的道德冲动。街上行人不多,一群老人坐在树荫下聊天,气定神闲,街边一口古井,呼吸悠缓。
人生地不熟,寻找当地味道十分必要。建水店家似乎不太喜欢用柜台,小商店门口放两张小桌子,摆上各种小吃,有燕窝酥、西红柿果脯、狮子糕、香米泡糕、酱水豆腐干等,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包装,而丰富性足以让人难以假装看不见。
小吃店门脸简单,称大排档更合适,食材也是展示性地摆在门口的桌子上供顾客挑选。这些东西奇形怪状,或滚圆或细长,或雪白或漆黑,有十几种之多,各自穿在竹签上等待下油锅。
总得知道是什么吧,细看不由吃了一惊,居然是各种野性十足的小动物,有我认识的,比如蚂蚱、蝎子、知了、蜈蚣、蚁卵、蜻蜓、田鼠;也有我不认识的,比如一种拇指大小黑不溜秋的家伙,看模样疑似蟑螂,问店家,他说是“水蟑螂”,让我想起盗墓电影里满地密密麻麻的“龙虱”;还有一种我高度怀疑是蝙蝠,得到肯定,是食果蝠,东南亚人民的传统盘中美味,我在菲律宾的餐馆里见过。
我问话时店主正歪在躺椅上小憩,现在站起来边回答问题边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就像我打量眼前这些奇怪的小动物,他一定从我面露惧色的神态中看出是外地人。他说这些东西都不受保护,烤着吃特别香,营养丰富,一身的蛋白质,摆着的都是样品,想吃的话店里有鲜活的。虽然我乐于品尝各地风味,对鱼呀虾呀鸡呀鸭呀等杀生也无多少慈悲心,算起来在我嘴里结束的生命数量可观,但要将眼前这些家伙装进胃里,显然用牙齿是次要的,更主要是用胆,于是赶紧溜之大吉,看着干货都让我头皮发麻,又岂容活口在肚子里张牙舞爪。
不禁感慨,云南食谱的丰富性一点都不亚于广东,生而为虫,长哪儿都别长在胃口能爱死它们的南方,随时要提防被发现行踪,野游有风险,出门须谨慎。
叹归叹,惊归惊,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口味,既不能作为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也不能贴上先进与落后的标签。许多外国人难以接受咱们的鸡爪猪蹄臭豆腐,咱们也排斥他们的许多食品,比如我在欧洲吃了血糊淋剌的烫伤式牛排,一夜跑了五六趟厕所;闻着臭哄哄的蓝纹奶酪差点当场直播等。人与食物,无非是地理环境、气候条件、风俗习惯的差异导致的厌适有别。
我留心了一下价格表,物价低调亲民,往往时光走得不紧不慢的地方,物价上涨也是不慌不忙,有时甚至倒头睡上个三五载不翻身,着啥急呢?生活中不是所有日新月异、翻天覆地才算美好,尤其是物价,与沿海保持距离更加踏实。
生活与钱就是这样,多赚多花,生活过得顺风顺水可也小心翼翼。多赚少花,可能是人生赢家,也可能下一秒就成人生输家,提心吊胆。如果少赚多花,便压力山大,容易把生活过得怒气冲冲。
还是建水人好,少赚少花,心浅期望低,知足烦恼少,可能活得贫一点苦一点,但人心会干净许多。
彩色的泥土
朝阳楼很牛,其实比它还牛的,是建水紫陶,毕竟城楼各地还有,赞扬过头,不出云南就会有许多城楼不愿意,而建水紫陶独一无二,自成风格,云南境内无与比肩者,名气上与大名鼎鼎的宜兴紫砂称兄道弟,居全国四大名陶之一,换句话说,稀罕得全国只有三个朋友。
窑火千年不熄,一件东西被无数人一代接一代地做下来,一定浸透着智慧与经验,紫陶就是这样,工艺日臻完美,水平出类拔萃,古老得像传奇,精湛得如天成,半边南国一枝独秀。
以我对中华文化的粗浅认知,许多传统艺术品,就是一群能工巧匠敲敲打打、涂涂画画出来的手工活。
陶艺的品质来于陶,魅力在于艺。建水得天独厚,出产青、红、黄、白、黑五色土,反复锤炼成熟泥,利用书画刻填为装饰手法,使用高温烧成和打磨抛光为主要工艺,制作成杯盘壶罐,因主色调呈紫红色,故称“紫陶”。出窑的器物,有着细腻如脂、温润如玉、光洁如镜、声清如磬、质地如铁的特质,加上良好的透气性,也就是玩陶者所称的“能呼吸”,以及泥土中所含的铁、钙、钠、镁、钾等矿物质,壶适合泡茶,罐适合储物,锅适合煲汤,瓶适合陈设,尤其是紫陶做的汽锅,名扬四海。
建水人又一次脑洞大开,说得更加神乎其神,这回与创世者扯上了关系:“五色土”是咱们中国人共同的老祖母女娲捏完人、补过天后用剩下的!这可了不得,论起血统来,与咱们的生命同根同源同宗同脉,这要不是稀土,天下没有稀土。还有,因为土分五色,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以土为质,以木为柴,以火锻烧,以皿盛水,以器易金,色彩灵动变幻,演示万物相生相克的天道轮回。陶器上的雕刻分阴刻与阳刻,是为阴阳相济,乾坤旋转,等等。反正陶土里不是装满传奇,就是饱含哲学,还有珍贵得无与伦比。一把土,制成各样器皿,方寸之地,由着建水人想象力驰骋。
我巴不得五色土的神话是真的,更希望建水人的想象再延伸一点,就说是女娲偏心眼,特意手指缝里漏下一点,就是留给本地人制壶做杯用的,这样做成的器具就有了生命,有了灵魂,有了无限的创造力,因为,我凑热闹,也买了一把壶,很想触摸到女娲玉手的余温。这把壶的制式有点像石瓢,又有点像汉扁,也许综合了这两者特点创造的新器型,匠心独运。身上刻有玉兰花,另一边刻“和顺”二字,秀气素雅,工艺也是集中了雕刻、镶嵌、打磨等手法,就是不用来泡茶,当小摆件也赏心悦目。我用盖轻叩壶身,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余音不绝;泡上一壶热茶,壶注出水,隐隐有凤鸣龙吟之声,似有一种力量立即让人平静。
玩壶我是外行,但喜欢与懂行是两回事,眼睛太毒会看出许多毛病,只有似懂非懂,万物可心。
因为愉悦称心,便乱涂一首诗以示纪念:
女娲遗土值千金,紫霞窑火曜匠心。
今得小壶置斗室,朋来奉茗听龙吟。
沉浸在时光里
建水的另一个特色是建筑,现存地面文化遗迹1000多处,1994年就被列为“中国第三个历史文化名城”,明清遗珍,不可忽视,像一座露天的古建筑博物馆。
可惜我行程匆促,只有半天功夫,又在紫陶街耽搁了太长时间,听了满耳朵紫陶传奇,灌了一肚子普洱茶水,不知不觉日已西斜,赶紧拔腿走人,游览就只能走马观花。
最完整的是“朱家花园”,不是最老,却是最好,繁复性堪比山西“乔家大院”,面积比“乔家大院”大上一倍。
清中后期,有个外地来的朱广福,跑到建水经商,这家伙精明强干,满脑门生意经,靠贩卖茶叶丝绸酒水起家,赚得第一桶金后,置地买田,定居下来,也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他死后,儿子接茬经营,脑子不比老子差,广开财路,拳打脚踢,四面出击,买下锡矿山,兴建冶炼厂,形成采、冶、销一条龙;赴昆明等大城市开设商号,招财进宝,财源滚滚;都说富贵险中求,云南天高皇帝远,与广东山水相连,也成了鸦片的重灾区,商人不是林则徐,逐利第一,朱家暗中走私,黑白两道通吃,迅速成为家族产业新的经济增长点,崛起为临安府(清朝建水还称“临安”)首富。
朱家富甲一方,最露脸的人物却是朱广福的孙子朱朝瑛,清光绪年间的进士。他不是那种枯守书斋的书呆子,也不是衣冠楚楚的道学家,乐于接受新思想,政治活跃,追求自由,忧国忧民,对革命充满热忱。朝廷用人之际,他却辞掉了广东的官不做,自断仕途,选择了革命之路。辛亥革命爆发后,组织领导“临安起义”,书生造反,居然取得胜利,很受云南都督蔡锷的赏识,授予“卫国将军中将”衔,时势造俊杰,一时叱咤风云。
历史要拐弯了,天下乱糟糟的,这里不说他九死一生的革命生涯,只说他打造的院落。朱广福是爆发户,最有钱也是商人,政治地位不高,家宅建得富丽堂皇也只算是大户人家,而朱朝瑛不一样,将军府邸,虎踞之地,俨然煊赫显贵,自然要有豪门望族的范儿,所谓立业立身更得立基,这个“基”当然包括基础工程建设,于是广招能工巧匠,大兴土木,继续扩建宅院,号“朱家花园”,门楣高悬“将军第”,光宗耀祖,气象万千。“朱家花园”集宗祠、家宅、园林于一体,占地达两万平方米,三个足球场大,坐东南朝西北,规模宏阔,主体建筑布局“纵三横四”,雕梁画栋,题匾撰联,曲折回廊,茂林修竹,假山叠翠,湖光滟潋,世人读过《红楼梦》,称之为“西南边陲大观园”。
现在“朱家花园”已改做民宿,花开在画里,人住在风景里,心浸在传统文化的悠远气息里,游客可以尽享山水入梦的况味。
建水虽然处边陲一隅,但襟山怀水,人丰物美,且与大理、丽江、香格里拉一样,是“茶马古道”这条著名贸易走廊不可或缺的一站。马帮的业务现在叫“物流快递”,地域的重要性称“区位优势明显”,建水作为四海通衢之枢纽,南来北往的商贾运输队车辚辚、马萧萧,铃儿响叮当,不绝于途,饭店、客栈、驿站、码头、摊位云集,人烟稠密,市声喧闹,消息灵通,繁荣兴旺自不肖说。
市场繁荣,总归是面上的兴荣,文化的聚合才是内在的欣发,这就是交通通达带来人文荟萃的必然结果。而一个地方的价值取向,最能由人文特色体现出来。建水的特色是书香满城,教化开明,元代就开始建庙学,明清两朝更是学府林立,还设有学政考棚,计有百余间,旁边的元江、开化、普洱的童生、生员们,定期至此举行院试。众多莘莘学子奔着前程来,潜心求学,拼搏科场。
“学而优则仕”,当官做领导是读书人的不二追求,像介子推那样烧死不下山、许由河边洗耳、庄子把相位当腐肉的人,只存在于古代,那种有些极端的理想境界与个性,到明代之后就几乎绝迹了。而平头百姓进身做官,路径有限,绝非易事,要么拎着脑袋冲锋陷阵,要么慷慨解囊捐个一官半职,要么勒紧裤腰带悬梁刺股,第一种得有仗可打,且风险大于机遇;第二种对于贫寒之家还不如做梦靠谱;第三种现实一点,历史上不乏咸鱼翻身的榜样,今日之白衣,明天之卿相,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最终跻身精英阶层。科举制也不像现在说的百无一利,好处是有教无类,打破了阶层世袭,冲破了门第束缚,凭本事获取功名。
建水这座小小府城,“书院”就建了四所,可谓名师云集,学霸扎堆,教育强府,考试成绩也是喜人,号称“临半榜”,意思是云南科举中榜者,临安占了一半,且均执孔孟礼,攻读四书五经,知识成色正统,被誉为“文献名邦”“滇南邹鲁”。
重视教育带来人才济济,这座边关重镇,虽然人无皇亲国戚,庭无天宫相府,但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不少,往街上扔块砖头,就可能砸到三五个文官武将。我国到底是宗族社会,讲究人丁兴旺,广厦千间,有权有钱的士族门阀、缙绅人家,纷纷兴建自己的宗祠牌坊陵园。这样,华美的“朱家花园”,便不是建水的孤本,还有团山民居等建筑群,只不过“朱家花园”是群里的翘楚。
建水文脉绵延千载,深不见底,不待上个把星期细细品味,恐怕难以触及根本,那“三箭一寺,五箭一庙;七里一桥,八里一塔”,足以让人盘桓多日。比如,要观景,有徐霞客心心念念的燕子洞,体味“水出洞破峡”的雄壮;要独坐发呆,有“一桥锁双龙”(塌冲、泸江两河)之谓的双龙桥,感念时光逝者如斯;要清游养性,有古木掩映的指林寺,享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悠然;要怀古,有规模仅次曲阜孔庙的文庙,为天下读书人祈福,等等。宗祠民居,水榭楼台,客栈庙宇,林林总总,各具特色,精彩纷呈。
建筑是人文的活化石,一门一窗、一砖一瓦、一梁一檩守不住朝代更替,但守得住历史风貌,希望建水古城在时代的急遽变迁中慢些成长。
中国古城三千,建水与时光一起沉浸,带着几分优雅的文化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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