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智勇律师 全国优秀律师、重庆智豪律师事务所主任
某城投董事长受贿案，留置3个月零口供，全案充满曲折和挑战，一审、二审横跨两年，最终成功打掉150万，刑期降档10年以下。
一、零口供的受贿案，竟然出师大捷？
我是一名执业27年的刑事律师，黄定远是中部地区的某城投董事长（正处级干部）。原本我俩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但命运将我们相连，我成为了他的辩护律师。
随着黄定远被留置、被官方通报，黄定远的老婆便踏上了寻找有责任心、敢说话、专业能力过硬的辩护律师之路。经过多番了解，黄定远的老婆看准了我在职务犯罪领域的专业实力和抗争精神，在留置初期阶段，赶赴重庆委托了我们，因为，她相信我和我的团队有能力营救她的老公。
她有两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张主任，留置的每一天我都非常恐慌，我家出了这种事，我不可能给外人讲，他们肯定只会看我的笑话，就算我给家里人说，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比我还懵....”
“其实我老公的那些事我也不是非常清楚，我也不能保证他一定是无罪的，但我觉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麻烦张主任你们一定尽全力，确保他被公正审判，不被冤枉！”
就这样，我在留置期间提前介入，陪伴黄定远的老婆一起走过了最为难熬的三个月，期间我给了她很多专业的意见，化解了她很多的手足无措和忧虑。
解除留置前一天，我们就提早赶赴当地，为的是第一时间见到黄定远。
见面后，经过一番交谈，我认为黄定远是个“牛人”。这不仅是我对他的评价，也是纪委对他的评价。原因是：他在被留置的三个月里，他的笔录始终都是“零口供”！
是的，你没有听错：纪委的案件，零口供。
黄定远告诉我：“张主任，我在留置的三个月里，我是咬牙坚持过来的。纪委想尽各种办法让我承认我是受贿150万，但我从来没有妥协过一个字，我一直就觉得是借款。以至于后来纪委还对我说：“黄定远我告诉你，你不承认也没啥，反正我们零口供都可以定你的罪，而且检察院、法院也是听我们的，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监委的《起诉意见书》指控：“黄定远利用城投公司董事长的职务便利，接受何力的请托，将城投控股公司的石材供应商更换为何力的公司，为何力的公司销售石材提供帮助...某年某月，黄定远以城投公司需要单位法人购买基金产品为由，向何力提出借款150万元。随后，黄定远便将该笔钱款用于购买基金产品（两年的封闭期）。此后，黄定远在有偿还能力的情况下以各种理由推脱，至今未归还150万元...”
通过会见黄定远，再结合案卷的证据情况，我认为这笔事实明显不构成受贿，辩护观点如下：
1、黄定远与何力是多年认识的朋友，且黄定远有正当、合理的借款事由；
2、黄定远承诺的借款资金去向与实际一致；
3、黄定远始终具有归还借款的意愿。本案中，虽然何力因自家小孩身患重病，多次通过微信、电话催要借款，但黄定远从未表达过拒不归还的意愿。至于黄定远没有实际归还的原因是基金产品未届满两年的封闭期。为了应何力要求提前归还借款，他甚至向朋友借钱，但借钱未果。另外，黄定远在笔录中反复强调，只要基金产品到期，肯定会第一时间归还该笔借款的，证明其主观上不具备非法占有的目的。
4、在主观层面，黄定远没有受贿的故意，何力没有行贿的故意，何谈行贿和受贿一说？
当我拿着我的法律意见书与检察官当面沟通时，检察官直爽地告诉我：“张律师，老实讲，你的意见确实非常翔实，也很专业，我其实完全赞同你提出来的辩护意见，我个人也认为目前的证据无法认定黄定远受贿150万元，双方实际上就是一个借款关系，但你也知道监委的案件比较特殊，要改动受贿金额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但是我会将我个人的意见和你提出的辩护意见都汇报给领导，最后领导来决定。”
不久后，检察官打来电话告诉我，采纳了我提出的无罪辩护的理由，依法认定这150万元不构成受贿。
家属和本人非常高兴，因为检察院只要采纳了我的意见，原来移送的受贿金额是350万，就会锐减成200万，那刑期将从十年以上，陡降为10年以下，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进展！
正如我一开篇所说的那般曲折，这个案件远没有到此结束，而是才开头。
本案在已经将其他事实起诉到法院的两个月后，检察院再次炒“回锅肉”，又重新将这150万受贿金额补充起诉到法院！而且还认为黄定远构成“索贿”（法律规定索贿将从重处罚）！
二、无奈的检察官和法官，被掐灭的正义
当我追问到检察官时，他略带无奈地说：“张律师，我也没有办法，受贿150万我还是要起诉到法院，你们到法院去无罪辩护吧。”
其实，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补充起诉的背后原因可能是——纪委向检察院施压，非要检察院追究这150万的金额为受贿。
本案前后召开过三次庭审，共计6天，虽然黄定远及家属都一致认为我们在法庭上敢说话，专业水平也非常过硬，但法官还是在为难的情况下最终作出了有罪判决。
一审判决书认定：对于被告人黄定远以借款为名向何力索要150万元款项的事实，在何力多次催要，且被告人黄定远具有偿还能力的情况下仍拒不偿还，黄定远借款的对象与城投公司存在业务联系，利用其担任城投公司董事长的职务便利，帮助出借人谋取利益，虽实际用途真实，但不符合大额借款所具备的基本特征，未出具借条，且未约定还款期限及利息，借款后，被告人黄定远既不归还借款，又无任何还款意思表示，在何力多次通过电话或微信方式索要还款时不予理睬，在此期间被告人黄定远的家庭存款30万元，并非无能力归还借款，被告人黄定远的行为系以借款为名，行索贿之实，应以受贿罪论处，故对以上辩解及辩护意见，本院不予支持。
案件走到这一步，仿佛走进了黑暗的深渊，前方看不到一丝光亮。
但，黄定远和他的家属都无比的坚定，为了追求一个公正的结果，一审判决书下来的第一天就决定委托我继续代理二审程序。黄定远告诉我：“张主任，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心血，你在庭上为我据理力争、为我跟法官较真的时候我非常感动，我知道我们的辩护理由完全是站得住脚的，我相信法律，我相信司法会给我公正的处理。请您继续为我辩护二审程序。”
于是，我选择再次接受重托，负重前行，为黄定远继续坚定地做无罪辩护。
三、负重前行，坚持到底，把握最后一次机会
办案过程中，有一个插曲。
在二审期间，我再次询问黄定远的老婆：“你和黄定远的房子被查封一年多了，目前一审判决并没有把你这套房子列为犯罪所得，说明与本案没有一点关系，你是继续无期限地等？还是主动出击，要求监察委尽快解除查封？”
黄定远的老婆说：“张主任，这套房子完全是我用我自己的合法收入买来的，我一直都认为很冤枉，凭什么无缘无故查封我的房子，一审判决之前我有顾虑，怕得罪他们。但现在我想通了，您之前也说得对，该硬刚的时候一定要硬刚！”
于是，由我起草了《关于黄定远案存在严重违法的申诉控告材料》，其中援引了《监察法》、《监察法实施条例》相关规定，证实购房款系合法所得、与本案无关，且监察委并未将该套房屋随案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法院也未将房屋视为赃款赃物，依法应当及时解除查封、扣押，予以退还。”
于是，黄定远的老婆向本级监察委、上一级监察委递交了这份《申诉控告材料》。次日，监察委的办案人员主动打来电话核实情况。不久后，该套房屋就顺利解除查封了。
事后，她重复着那句我曾告诉过她的话：“权利是争取来的！权利从来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回到本案中，我认为，二审程序一定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因为在二审程序中，辩护律师极容易被法官连番无情拒绝：拒绝开庭审理、拒绝见面沟通、拒绝当事人和辩护律师提出的任何合理申请。当然，最后的结局也是二审判决书的一句冷冰冰的回应——“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所以，为了抓住这最后、转瞬即逝的机会，我在二审程序中多份递交了《开庭审理申请》、《调取证据申请》《证人出庭申请》等多份申请，希望引起法官的重视。另外，我还多次赶赴当地与二审法官见面沟通，希望当面陈述本案存在的诸多问题。
在第一次与法官沟通时，他告诉我他非常很忙，有什么在电话里说就行。但是我明确告诉他，这个案件问题非常大、非常冤，我要求见面沟通，要求当面听取我的意见。一来二往的，法官看到了我的坚持、执着，于是语气软了下来，松口让我到他的办公室，答应了与我见面沟通案情的要求。
很多时候，被拒绝是刑辩律师的常态，但是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要为当事人奋斗到最后，这种精神才是一个律师能够成功扭转案件结果的前提条件。
通过与法官的见面沟通，我发现法官对我提出的辩护意见不时点头，甚至在无意间还嘟囔了几句：“你这位律师准备材料还挺认真，写的意见也挺专业的。”
我内心就暗自庆幸：“二审开庭应该有机会了！”
果然，我接到了书记员的通知电话：“张律师，黄定远受贿案决定开庭审理，您哪天时间有空，我们好安排庭审时间。”
四、争取到二审开庭，案件走到十字路口
案件走到十字路口，我和黄定远约定好，在法庭必须展现出我们的决心，必须寸土不让、毫厘必争。我在智豪律师事务所内担任主任一职，每一次我给全所的律师宣讲时都反复强调，作为辩护律师要有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精神和态度。所以当我自己站上辩护席，我必须带好头、身先士卒。
我和黄定远强烈要求证人出庭作证，强烈要求调取证明无罪的证据。我还记得，有一次，黄定远在发言时被法官无理打断，我当庭坚决地提出了抗议，休庭后还就此对审判长的违法行为进行了控告和反映。通过一系列的抗争，我想他们也渐渐明白了，我和黄定远的决心，不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另外，二审庭审中，虽然二审出庭检察员在庭上提出了新的意见，但我临场发挥，在原来的一审辩护意见中继续深化和拓展：
1、一审判决认为，本案不符合大额借款所具备的基本特征，未出具借条，且未约定还款期限及利息，辩护人认为这一理由从根本上不能成立。大额借款的特征是相对而言的，对于关系普通的双方来说，写借条、约定利息是常态，但对关系甚好的双方来说，口头约定即可。何力和黄定远是多年认识的朋友，并非陌生人，不写借条、不约定利息很正常。再结合在案其他证据可知，黄定远之前还向何力借款过50万元，向牛某某借款100万元，同样是没有借条、没有约定利息和还款期限，这说明黄定远向人借钱的一贯做法就是这样的，不能据此反推借款形式不完备就是贿赂，显然这是站不住脚的。
2、黄定远具有归还借款的意愿方面，何力在要钱时，黄定远从来没有逃避，直到被留置前一天，仍然在回复何力催要钱款的信息，仍然承诺“在协调、在想办法”，如何认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如何认定其构成受贿。
3、本案亦不构成索贿的从重情节。司法实践中，认定“索贿”可以参照以下三个标准：（1）是国家工作人员先提出财物要求。（2）是国家工作人员采取了一定方式，给请托人施加压力。这种施加压力可以是明示，也可以是语言或行动上的暗示，实践中的表现各式各样，比如国家工作人员本应该履行的职责，故意不履行或找理由拖延；在请托人面前反复抱怨“经济压力大”“要购房”，反复给请托人打电话要求“借款”等。（3）是请托人从内心深处不愿意给予财物，其内心是不情愿的。本案中，何力一直认为这笔钱是他借给黄定远的，一直向黄定远追要钱款，如果黄定远向何力索贿，何力不可能多次催要，更不敢去催要。
开庭后，我再次将本案提交至集体讨论。在讨论当中，其中一位法院出来的资深律师，补充提到：“虽然黄定远的老婆在当时有30万的存款。但是，这些钱是他老婆的个人工资收入，黄定远不一定知道这些钱的存在。并且黄定远在庭审中反复说到，他老婆之前反对他购买基金产品，所以黄定远明显是“偷偷买的”，所以一审判决的有罪认定是错误的。”
集体讨论是智豪律所的特色品牌优势，我们长年累月地坚持了十五年。我认为，一个优秀的辩护律师，绝不能只是单打独斗，而应该是依靠于团队、立足于团队，才有机会穷尽一切可能，找到拯救当事人的最佳路径。
在讨论之余，另一位老律师边向我展示了他才收获的成功案例，边说到：“我的这个案子和主任你介绍的这个案子具有很强的相似度，也是监委和检察院强行把一个错误的借款的民间纠纷认定成了受贿，法院最终认定无罪。我的这个判决，完全可以提供给你们用于参考。”
当法官收到我邮寄的书面辩护词后，法官告诉我，由于本案属于重大疑难复杂案件，将上审委会讨论决定。此时，我也向法院的多位领导（审委会成员）写了情况反映材料，要求他们重视本案存在的问题，督促依法改判。
我一直信奉“决策权在哪里，辩护就到哪里”。有时候律师除开专业之外，还需要拿出勇气、拿出决心。
半年后，黄定远案二审公开宣判，二审判决书全盘采纳了我提出的无罪辩护的观点：对于一审法认定黄定远以借为名向何力索要 150万元款项的事，经查，黄定远及何力均陈述上述 150万元系借款，用于黄定远购买基金产品，且款项亦实际购了该基金产品，本案案发时，该基金产品未到期，不能提前赎回，故证实黄定远具有非法占有该150万元的主观目的证据不足...
开完庭，黄定远的老婆非常高兴：“张主任，你太牛了，很多人说律师面对纪委时都不敢说话，幸好当初选择了你，不然我们早就失去希望了，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就此，这个职务犯罪案件告一段落。两年的时间，我陪黄定远及家属共同走过了曲折但最终迈向公平正义的路，守护住了那颗正义的心。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对名字、案情做部分特殊处理）
文/张智勇律师 全国优秀律师、重庆智豪律师事务所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