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
【阅读前情:听,九层塔的风铎声】
“大漠飞鸿”的展厅里,常书鸿先生临摹的莫高窟第254窟壁画《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分明闪耀着无以名状的光泽。这是今天哪怕进到洞窟,都很难有机会感受到的体验:三危山下的金光,内心的光明,画家把它永久地保留了下来。
常书鸿先生临莫高窟第254窟壁画《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1.
这也是儿子常嘉煌太熟悉的敦煌的光线。
1950年4月常嘉煌出身以后,父母亲格外小心地养护这个孩子。在嘉煌之前,常书鸿和第二任妻子李承仙有过一个女儿,名叫沙妮。但是由于母亲怀孕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洞窟内做调查、临摹工作,长时间地不见阳光,这个小女孩在一岁时被查出得了软骨病,没多久就夭折了。
常嘉煌从小经常被母亲抱到洞窟前、宕泉河边暴晒补钙。在小朋友还没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在接受一个画家成长最初的滋养,对光线敏感:
三危山下的莫高窟,总是迎接到第一缕阳光。微风中的大白杨树叶闪烁跳跃,不多久,整座莫高窟就像被弥达斯点石成金。从小嘉煌晒太阳的地方抬头,就能看见莫高窟恢弘的结构布局在金光熠熠中浮现。建筑语言的描绘,远不如常书鸿先生的形容:“它真正是风驰电掣气韵生动!”。
1950年4月,嘉煌出生时,常书鸿先生在家里旧相册上,画了一只小白兔从鸡蛋壳里蹦出来。照理常嘉煌是属老虎的,为什么父亲画了一只兔子? 2023年,常嘉煌的老师马明达先生看到这幅画,终于解开了这七十年之谜,“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他说:虎就是兔,於菟是引自鲁迅的这首诗。 图片由常嘉煌提供
2.
初夏开始,敦煌最好的季节来了:太阳那么明媚,白天漫长而迷人。
早上又是临摹的最好时间。莫高窟坐西朝东,当和煦的阳光直射进几百个洞窟,正对窟门的彩塑越发金碧辉煌、奇妙无比,绚丽夺目的光彩叫人无法形容。
1943年夏天,常先生的发妻陈芝秀和一对儿女刚到敦煌。曾经与常先生一起留学欧洲的芝秀,在里昂、巴黎、伦敦、佛罗伦萨看过不计其数的雕塑,可是当她面对敦煌一座座通体彩绘的雕塑,它们无与伦比的华美与精致仍然叫她惊叹,“这是欧洲的雕塑无法企及的。”这位时髦的女士也开始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安下心来临摹。
但是对位于每个石窟周围的壁画来说,阳光仍然不够照亮细节。刚刚进入临摹阶段时,大家就想了很多办法,最有名的是学生张琳英的“反光镜”。她在在洞窟口安装了一面镜子,早上的太阳一射到镜面,产生了光芒四射的光线,一下子把洞窟里的壁画照得十分清晰。
常书鸿和同伴们就在这周而复始的日照中,领域敦煌的“大也,盛也”。
3.
常先生对254窟南壁《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的临摹,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萨埵王子(释迦牟尼佛前世)与两位兄长在山间游玩时,为了拯救因生产而疲惫饥饿的母虎和它的虎崽们,慈悲而决绝地舍出自己肉身饲虎。
这个故事非常复杂,展开来至少有10个基本情节,21个人物——但是壁画上只画了2.5平米。
1500年前,这幅壁画的创作者就已经使用了类似蒙太奇的手法,用“异时同图”的构图,将极为繁密的人物场景,在有限的物理空间淋漓展现——
最精彩的高潮部分,是一组连续的情节:萨埵本来已经躺在地上等待老虎来啖食,但老虎实在虚弱得无力下口。于是萨埵用竹枝刺破自己的喉颈,然后再爬上山崖纵身跃下;老虎可以先舔舐王子的鲜血,恢复精神后再食其肉,最终得救了。
(图)常书鸿先生临莫高窟第254窟壁画《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局部 图片由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眼前的画面,1平米都不到的空间里全部给完成了——相当于把电影的几十帧放在一起:用竹枝刺颈的萨埵和跳下山崖的萨埵同时出现了,并且他们的眼神相互对视,似乎彼此问询——“献出生命,你后悔吗?你希望得到什么?”“不,我绝不后悔,我不求尊荣富贵,唯愿帮助众生……”
这深邃的目光与神思中饱含剧烈的情感,千百年来触动着每一位观者的内心,人们此刻能切实地感受到东晋画家顾恺之所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画出手在五弦琴上挥舞的动作容易,画出人目送归鸿的神态非常难。
4.
“大漠飞鸿”特展同时展出了常嘉煌临摹这幅画的作品。
1979年5月,在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读大二的常嘉煌跟随学校考察队到敦煌实习。
当时常书鸿特别提出来,希望常嘉煌为敦煌保护做一些工作。父亲给的任务是临摹两幅画:第257窟的《鹿王本生图》和第254窟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
对《鹿王本生图》的临摹,常嘉煌做得很不错,甚至能画出墙皮的厚度、壁画表面的残破感——由于原壁画和洞窟中心塔柱间的通道只有大约60公分,参观者进出很容易造成壁画的磨损。当时常书鸿先生就把嘉煌的临摹放到了中心柱前面,参观者就不用去背后看画了。
但是254窟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对常嘉煌来说临摹难度太高了,它包含了许多中西交融的复杂技法。“我问他(父亲)为什么要安排我做这么难的活。他说,一是它的色彩分层非常精彩,二是要我领悟图中体现的牺牲精神。”
这是父亲第一次和常嘉煌谈《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
1943年1月,在重庆艺术界高位的常书鸿得知政府要筹建敦煌艺术研究所,他毅然决然离开重庆,远赴西北边陲的敦煌。
临行前,常书鸿向时任国民党行政院长的于右任先生告辞。于先生特别告诉他,到了敦煌要去看看那幅舍身饲虎图,“这是一个不易久居的地方,所以我要找你们艺术家去担负久常的保管工作。因为只有爱好艺术的人,能从富有的千佛洞历代艺术宝藏中用安慰与快乐来抵消孤僻生活中的苦闷。”
当年常嘉煌在254窟里昼夜不停地临摹,父亲有一天晚上去看他。“他也不多说什么,就讲我们家的使命,就是为敦煌付出和牺牲,是无所求的。我们要做人民的画家。”
5.
那天常书鸿先生没有对儿子谈起的是,1944年临摹这幅作品时,他的人生发生了一场灾难,就在研究所的建设一天天步入正轨时,陈芝秀出走了。
是命运的耦合还是必然的象征?得知这件事时,他恰在254窟中临摹。那天他正沉思默想,为萨埵太子的悲怆和壮烈的命运萦回不已。
追逐路上濒临绝望之际,常书鸿再次想起了他离开前还没有完工的临摹,第254窟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这幅画的每个细节,常书鸿早已了然于胸,他又清晰地看见画面的高潮部分——用竹枝刺颈的萨埵和跳下山崖的萨埵同时出现,他们的眼神相互对视,似乎彼此问询:“献出生命,你后悔吗?你希望得到什么?”“不,我绝不后悔,我不求尊荣富贵,唯愿帮助众生……”
此刻,常书鸿也在看着常书鸿:“所以你别无选择,萨埵就是你命运的暗示。他为了几只饿虎尚能如此,那么你为了挚爱的敦煌艺术,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是的,莫高窟现在的命运也和饿虎一样,危在旦夕,就是所有人都弃她而去,我却不能!断断不能!”常书鸿就此决定,“弃我去者不可追”,他一生只会与敦煌生死与共。
6.
2024年10月,在前往“大漠飞鸿”特展厅前,我错入了浙江省博物馆常设的常书鸿美术馆,顺便又看了一遍常先生早年留法时期的一批油画,尤其吸引人的是他画的女儿常沙娜,那时女儿七、八岁,眼神里已经有从容。
在今年展出的法国蓬皮杜中心典藏展上,展出了法国文化部收藏的一件常书鸿的油画作品《沙娜肖像》:当时这个三两岁的小姑娘对世界懵懂,依旧不笑,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叫人忍不住地想停下来与她交流。
画得真好啊。
但是这个艺术家后来就从世界和中国的画坛消失了。
81年前的1943年,常书鸿先生抵达敦煌创建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敦煌研究院前身),从此他从一位声名鹊起的艺术家,成为了敦煌工匠一样的守护者。
但正是因为常家人的“无名”,世界上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佛教艺术宝藏,几千平米无名的壁画、几千尊无名的雕塑从此魂兮归来。(完)
特别致谢:浙江省博物馆 张毅清
展讯
展览:“大漠飞鸿”常书鸿诞辰120周年纪念展
时间:2024年9月29日-10月20日
地点:浙江西湖美术馆(孤山路2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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