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书鸿诞辰120周年纪念 | 听,九层塔的风铎声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陈新怡

塞外戈壁,土屋木墙,在1959年常书鸿创作的纸本水粉《莫高窟皇庆寺大门》中出现了一抹葱茏的绿。

上世纪40年代,初到莫高窟的常书鸿,在皇庆寺内种下了两棵树,一棵长把梨树,一棵酥木梨树(也就是现在的库尔勒香梨)。

眼下,正在浙江省博物馆孤山馆区西湖美术馆展出的“大漠飞鸿——常书鸿诞辰120周年纪念展”上,有很多幅再现当年敦煌风物的作品。常先生的画笔下,荒凉的大漠、萧瑟的天地竟生出很多明媚之色,笔触之间有一种强烈的生命力和与这片水土骨血相融的热爱。

守护敦煌五十载。

这位杭州人,当年是如何与残破不堪的莫高窟相伴相守一路走来的?

去他的画中,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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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 纸本水粉 1947年

那抹绿

为什么种树?

彼时,面对流沙的掩埋,莫高窟正岌岌可危。

已经坍塌的前室,随意打穿的侧壁,被烧火做饭的牧民熏得漆黑一片的洞窟内部,在窟顶破损的洞中,细黄色的流沙像小瀑布般流淌出来……

1943年3月,常书鸿和李赞廷、龚祥礼、陈延儒、辛普德、刘荣曾一行六人,身穿老羊皮大衣,戴着老农的毡帽,历经一个月的艰难跋涉,终于来到日思夜想的敦煌莫高窟。可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更像是一座荒废的古庙,一处无人问津的遗迹。

“刚开始,父亲光想的是去艺术研究,后来一去一看,光是艺术研究不行,第一要保护。”常沙娜说。

作为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暂时放下专业,以身作则,带头种起了树。

这位去过巴黎蒙巴纳斯的画家下定决心,要成为研究、保护敦煌艺术的苦行僧。“他说,我既然来了,就要保护你,不保护连这些都会毁掉。”儿子常嘉煌回忆道。 

要保护,首先要清沙、治沙。

种树,成为清沙、治沙关键的一环。

常书鸿非常“宝贝”这些种下的树,在女儿常沙娜的回忆中,父亲经常手把手带着她给院内的梨树施肥浇水。到了秋天,梨子会结出不大的果子,但很甜。

常书鸿每年都要种树,在他的坚持下,树林带逐年向北延伸拓展,延伸到下寺一公里以外。

一直到他去世,按照他生前“死了也要厮守敦煌”的遗愿,家人将他的部分骨灰埋在两棵梨树中间,墓碑正对着莫高窟大佛殿。墓碑上,刻着赵朴初书写的“敦煌守护神”。

如今,人们来到莫高窟,仍可找寻到《莫高窟皇庆寺大门》所绘制的场景,只不过大门的门头,多了“敦煌研究院院史陈列馆”的木牌。透过梨树繁茂的叶子,莫高窟标志性建筑“九层楼”和远处的树林带依稀可见。

它还矗立着,身负当年老友的遗愿,守望着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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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莫高窟 纸本水粉 1947年

那堵墙

当然,种树,远远不够,也来不及。

常书鸿考察后发现,洞窟内已经积累了约10万立方米的流沙。

一年春冬两季大风沙,凶猛而持久的风从鸣沙山的这头吹到莫高窟的那头,往往一夜醒来,莫高窟的栈道、窟口便堆起了座座沙丘。

一把铁锹,一把镰刀,还有一把铲草的小铲。这便是每人清沙的全部家当。

常书鸿用木头扎了几个大木排,大家打着赤脚,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用绳索拉着木板刮沙。常书鸿还听说了过去用流水冲沙的办法,将“沙排”拉倒水渠边,往渠中一倒,再提闸一放水,下层常年堆积窟前甬道中的流沙就随着渠水冲走了。

但“清沙”只是治标,如何治本?

常书鸿计划建造一堵六尺高、近三里长的土墙,把石窟群围在其间,这样不仅能够防治风沙、栽种树木,还能避免附近的牲畜破坏洞窟。

当地的县太爷给他泼了盆冷水:“我们是在敦煌千佛洞鸣沙山的脚底下,这里满是沙、沙、沙,哪里弄土去?没有土怎么筑墙,我的艺术家啊!这简直比修万里长城还要难!”

正在常书鸿犯愁之际,莫高窟四月初八一年一度的庙会来了。

展览上,有常书鸿亲绘的两件大尺幅作品,都与这场盛大的庙会有关——1952年创作的《莫高窟庙会》及1954年创作的《莫高窟四月初八庙会》

以九层楼为中心,当地百姓拖家带口地来进香赶集。有人骑驴子,有人驾马车,马车上还装着锅灶、柴火、碗筷、油盐酱醋……

在《莫高窟四月初八庙会》的下方,常书鸿画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房子”,人们在这里用餐、休息、买卖货物。

这是常书鸿逛庙会时观察到的。当时他发现,两家临时搭建的小饭馆,正在在修筑一堵小围墙,神奇的是——他们用沙土加上水后夯实,墙便拔地而起了。原来莫高窟的水碱性极大,有很强的凝结作用,完全可以凝沙筑墙。

“筑围墙的计划又在我脑海升腾,我仿佛看到一堵围墙已筑起,驯服的流沙被阻在墙外。”在后来的自传中,回忆至此,常书鸿也难掩内心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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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四月初八庙会 布面油画 1954年

那道梯

攒尖高耸,檐牙错落,铁马叮咚。

九层楼作为莫高窟的标志性建筑,也一直是常书鸿作品中的常客。

《莫高窟》《莫高窟冬景》《莫高窟之春》……在他以“莫高窟”为主题的作品之中,九层楼一会儿成为背景,一会儿成为主角,画中总是隐隐传来九层楼的风铎声。

常沙娜还记得,九层楼的钟声一响,她便跟着大人们一起登“蜈蚣梯”。

“蜈蚣梯”是常书鸿和同事们自制的,靠一根长的杨树椽子,每隔30厘米钉上一个短木棍。爬这个梯子很危险,要手脚并用。如果要进高处洞窟,还要将“蜈蚣梯”从崖顶上垂下来,从山顶悬绳捆住腰,双脚悬空往下溜,“晃”进洞里。

“上哪个高处,我替你爬,你自己可不要上!”同事窦占彪对常书鸿说。但常书鸿却摆了摆手,手脚并用爬上了九层楼的高处洞窟。

有一回,调查刚结束,在九层楼约30余米高的岩壁上,“蜈蚣梯”倒了。前不触顶,后不着地,常书鸿尝试从崖头爬陡坡上山顶,被坡上的沙石阻碍,站立不稳,差点摔了下去。手里的研究卡片纷纷扬扬飘落下去……最后是窦占彪将常书鸿拉到了山顶。

从1951年开始,常书鸿带领着研究所,对岌岌可危的唐宋时代窟檐的木构建筑进行了抢修,1957年的布面油画《修建九层楼》诞生了:近处的人们围着散落在地上的木材和沙土或沉思或劳作,远处九层楼巍然矗立着,似乎顶起了一片蓝天白云。

到1966年为止,曾经靠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用树枝、沙土、土坯拼凑修建的简易栈道,升级为4000余米的长廊。在国家的资金支持下,常书鸿和同事们加固了195个洞窟,并按需在部分位置加深了甬道,脱胎换骨般地更新了风化的岩壁,彻底解决了石窟艺术品日晒风吹的处境。

那串编号

莫高窟又称千佛洞,在常书鸿之前,法国人伯希和以及张大千曾依照考察顺序、洞窟层位关系及排列次序给洞窟进行编号,但用途各异的编号也给后来研究所工作的开展带来了诸多不便。

不过,拿着张大千送来的初步编号的资料,常书鸿对莫高窟的布局渐渐了若指掌。而在进一步清理洞窟后,常书鸿和同事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决定对莫高窟有壁画和彩塑的洞窟进行全面编号,琢磨如何逐窟逐窟地考察洞窟、并作记录。

以莫高窟上山进城路线为起点,常书鸿按照由北至南的洞窟排列顺序给洞窟及其小洞、耳洞一一编号。第一层由北至南,第二层由南至北,第三层由北至南,按照“之字形”进行编排,再加上陆续发现的新洞窟,常书鸿共计编号492个。

在编号的空隙中,常书鸿见缝插针地临摹了第285窟的《作战图》、供养人;第249窟的《狩猎图》、供养人和动物;还有第257窟的《鹿王本生》……后者的复制品在此次展览中也有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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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莫高窟第257窟鹿王本生故事图 1944年

“你要在这里无穷无尽地研究保管下去,这是一个长期的——无期徒刑呀。”刚到敦煌时,张大千曾这样对常书鸿开玩笑。

在后续的自传中常书鸿做了回应:“如果在敦煌工作是犹如徒刑的话,那么即使是无期我也在所不辞。因为这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工作和理想,也正是这种理想使我能够在多重困难和打击面前不懈地坚持下来。”

晚年的常书鸿受到国家的照顾搬迁到北京,定居在公寓之中,常嘉煌发现父亲常年不关窗户,原来每晚听着杨树被风吹的哗哗声入睡,正如他在日记中写的:“敦煌夜夜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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