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平衡：为何俄罗斯选择支持哈马斯而非以色列

在10月7日之后的三天内，克里姆林宫并未立即谴责哈马斯对以色列的袭击，而是保持了沉默。尽管据悉有四名遇难者和六名失踪者是俄罗斯-以色列双重国籍者，但普京并未同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通电话，就约1200人遇难和240人被劫持一事表示哀悼。普京的沉默尤为引人注目，因为两国领导人此前曾频繁通电话，甚至建立起了友谊。

普京最终在10月16日与内塔尼亚胡进行了通话，根据克里姆林宫的解释，普京向以色列表示了同情，但通话的主要目的是表达俄罗斯愿意帮助“结束巴以对抗，通过政治和外交手段实现和平解决"——换句话说，就是反对以色列对哈马斯进行反击。

2023年12月10日，普京再次致电内塔尼亚胡。根据克里姆林宫放出的通话内容，普京这次的确表明了"反对和谴责一切表现形式恐怖主义的原则立场"，还提到了释放加沙人质的"共同利益"。不过，他的通话重点是批评以色列在加沙冲突中的行动。此后，俄罗斯在2024年2月29日邀请哈马斯访问莫斯科，以恢复由俄罗斯斡旋已久的同巴勒斯坦权力机构法塔赫、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另一个由伊朗资助的极端组织）以及其他巴勒斯坦派别的联合会谈。尽管哈马斯曾做出承诺，但8名俄罗斯人质中只有3人获释，而这次会谈却在这种情况下举行，这意味着人质的命运并不是克里姆林宫所关心的主要问题。与此同时，俄罗斯代表在各种联合国的场合上强烈谴责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

在普京担任总统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俄罗斯与以色列的关系异常友好。值得注意的是，此前苏联长期存在反犹太复国主义和反闪族主义的历史，且普京本人就有苏联克格勃的背景，而时任克格勃主席安德罗波夫曾长期强调犹太人对苏联的威胁。而尽管普京作为领导人的许多决策都反映了他过去克格勃的经历，但他总是不遗余力地与苏联的反犹主义保持距离。普京称俄罗斯与以色列的"国家间关系""非常特殊"，因为有150万前苏联居民在20世纪90年代移民到以色列，他们"与俄罗斯的亲戚和朋友保持关系"，不仅会说俄语，而且"是俄罗斯文化、俄罗斯心态的传承者"。普京经常将这一批以色列移民群体称作“我们的犹太人”，一部分原因是以色列的俄语人口(约占总人口的13-18%)保留了独特的文化和政治身份，形成了一个重要的政治集团，普京很可能将其视为俄罗斯在以色列发挥潜在影响力的杠杆。

表面上看，普京支持哈马斯似乎是在与以色列国内的潜在政治资产保持距离，但事实上，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与普京在过去相处得非常融治，以至于他在其2019年的连任竞选中使用了同普京共同出镜的宣传海报，表明他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益于他的政治生涯。然而到了2022年，普京似乎逐渐放弃了两者关系：在2022年7月的一次民意调查中，75%讲俄语的以色列人表示，他们在俄乌战争中站在乌克兰的一方。到2023年10月哈马斯发动袭击时，普京可能早已不再把这些以色列公民当作"我们的犹太人"了。

尽管如此，截至2022年，仍有九名俄罗斯亿万富翁寡头(他们的财富未遭破坏，表明他们仍受到普京的保护)拥有以色列公民身份。同时，尽管以色列官方对俄罗斯在2022年对乌克兰的入侵表示谴责，但从未制裁过任何俄罗斯机构或公民。

1. 向全球南方国家发出反美呼吁？

时政评论员对俄罗斯支持哈马斯行动最常见的解释是，普京将哈马斯的袭击视为同后殖民时代的全球南方结盟的机会，并借此来反对以色列及其支持者美国。加沙的冲突还能够转移全球对俄乌战争的注意力，同时干扰美国援乌政策的讨论。因此克里姆林宫尽一切可能让加沙战争成为焦点，并将其作为全球反美信息战的工具，这是符合其利益的。

毫无疑问，俄罗斯通过谴责以色列和呼吁加沙停火，在全球（包括全球南方）取得了宣传上的优势，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解释俄罗斯在这些问题上不断开展的外交和媒体活动。然而，对全球南方的呼吁，反美的动机或是转移对乌克兰战争的关注，都不能解释俄罗斯很早就开始支持哈马斯和反对以色列的一些关键举措，莫斯科早期政策的时间线也早于世界范围内对以色列的批评。普京在10月7日当天就对哈马斯的袭击表示沉默，并相应地推迟了对内塔尼亚胡的慰问。而直到以色列国防部长加兰特在10月9日宣布全面封锁加沙来作为对袭击的回应，国际层面才开始对以色列的行径表示批评，且在10月11日（即普京最初发表评论批评美国的第二天）加沙唯一的发电厂因缺乏燃料而关闭时对以批评变得更加激烈，因此俄罗斯的决策显然不是对全球愤怒情绪的反应。

2. 避免俄罗斯国内动乱和恐怖主义

对全球南方的呼吁和对抗美国的期望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俄罗斯对哈马斯的支持，但却无法充分解释普京在10月7日之后的早期决策，因此有必要将俄罗斯国内的政治因素考虑进来。有学者认为，车臣问题的历史遗留的确影响了普京对加沙的态度，并重新引起了他对国内极端主义的担忧。因此，俄罗斯的行动或许反映了稳定北高加索地区(该地区穆斯林人口众多，可能会同情巴勒斯坦)的考虑，或者是为了应对国外反以极端伊斯兰组织对俄罗斯的威胁。

但如果说普京政府选择支持哈马斯是为了北高加索地区的稳定，那么他的行动却适得其反。2023年10月下旬，该地区发生了苏联解体后前所未有的反犹暴力事件。莫斯科按照其惯用手段，指责美国和乌克兰挑起了这场暴力冲突。不过，许多评论家认为，普京对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公开表态才是挑衅，克里姆林宫的官方态度让国内的反犹行为者以为他们的行动被当局所接受。

俄罗斯政府另一可能的顾虑来自国外极端伊斯兰组织潜在的恐怖袭击，尽管这一担忧不太可能在2023年10月成为最需要被考虑的。其原因有二：首先，俄罗斯境内最近一次可能与境外伊斯兰极端主义有关的恐怖事件发生在六年半之前；其次，尽管ISIS长期以来一直以俄罗斯为目标，但原因并不是因为俄罗斯支持以色列。事实上，ISIS并不支持哈马斯，认为该组织是"叛教者和伊朗什叶派的工具"，并称哈马斯为"圣战的犹太人"。相反，ISIS将矛头指向俄罗斯，指责俄罗斯支持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并在叙利亚内战中空袭逊尼派平民。

3. 与伊朗合作关系中的权力转移？

俄罗斯和伊朗有着长达数百年的复杂关系，其特点是在相互猜疑对方地缘政治野心的同时进行合作。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俄罗斯一直是伊朗民用核能项目的主要投资者，负责伊朗布什尔核电站的建设。近年来，莫斯科与德黑兰之间的武器交易也不断增加。然而，俄罗斯同时也在联合国积极地遏制伊朗获得核武器的野心。毫无疑问，俄罗斯与以色列先前保持默契合作的部分原因是为了限制伊朗及其真主党代理人在叙利亚的影响力。

2022年，俄乌冲突的爆发迫使俄罗斯重新调整与伊朗的关系。在此之前，俄罗斯一直在两国的合作中占主导地位，它对伊朗进行核能技术投资和出口，同时通过使用或放弃其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否决权，以保护或阻止伊朗的核计划。然而，随着俄乌冲突的持续以及俄罗斯导弹和无人机库存的消耗，情况发生了逆转，伊朗成为俄罗斯的重要武器供应商。

2022年9月，莫斯科开始依靠伊朗Shahed-136型无人机攻击乌克兰目标。到2023年4月，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空袭中有60%使用了伊朗无人机。泄露的文件显示，2022年俄罗斯和伊朗还计划在俄罗斯鞑靼斯坦阿拉布加经济特区合作建立无人机工厂，利用俄罗斯的技术改进建造过程并提高无人机的飞行速度。换句话说，到2023年10月哈马斯袭击以色列时，俄罗斯已经高度依赖伊朗来维持其正在同乌克兰的冲突。

因此，与其说2023年10月哈马斯袭击以色列时俄罗斯的表态是选择哈马斯而非以色列，不如说是选择了伊朗而非以色列。鉴于普京在国际体系中的长期经验，俄罗斯对伊朗新的军事依赖，以及伊朗在10月7日哈马斯袭击事件中的未知角色，普京的一系列决策很可能是在等待德黑兰的回应。10月10日下午，伊朗首次做出回应，这与普京的回应时间大致相同。在回应中，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头戴巴勒斯坦围巾，否认伊朗参与其中，但表示：我们亲吻那些策划袭击犹太复国主义政权的人的手"，"犹太复国主义政权自己的行为应为这场灾难负责"。公开证据无法证实其声明是否曾与普京协调，但至少从时间上看来是相吻合的。

2024年4月发生的一次事件进一步提供了俄罗斯和伊朗之间的反以协调的线索。4月1日，以色列的一次精确空袭炸死了伊朗驻大马士革使馆附属建筑内的七名圣城旅指挥官。作为回应，伊朗在4月13至14日夜间出动了300多架无人机和导弹，对以色列发动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攻击。评论家们指出，伊朗的这次攻击是一次"俄罗斯式"的炮击，虽然没有公开证据表明俄罗斯在这次袭击中帮助了伊朗，但伊朗肯定学到了俄罗斯的战术。

从理论上讲，有许多因素可能会改变俄罗斯和伊朗之间这种愈发相互依赖的合作关系。尽管两国的共同目标是削弱美国，但两国在整体地缘政治利益上仍远非一致。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中停火可能会导致俄罗斯对伊朗武器的需求下降，尽管在目前来看发展出这一动态的可能性很小。同样，以色列和伊朗之间代理战争的升级也可能导致德黑兰重新考虑其国内防务需求的优先次序而减少对俄武器输送，或使得莫斯科为了避免过分卷入中东冲突而减少同伊朗之间的联系。

然而，近期最可能的情况是俄罗斯与伊朗武器关系的日趋固化。随着俄罗斯在乌克兰部署越来越多的无人机和导弹，两国之间的合作天平将继续向有利于伊朗的方向倾斜，这可能会对以色列在国防关切上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俄罗斯已经提出了向伊朗运送更先进的反导弹防御系统S-400的可能，莫斯科还可能愿意在叙利亚或黎巴嫩为真主党提供武器和训练支持，甚至可能放弃忍耐，协助拦截以色列空袭。

俄罗斯对伊朗不断提升的依赖程度，也可能在更广泛的层面损害美国和西方的安全利益。若德黑兰执意试图制造核武器，俄罗斯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否决权能降低重新对伊朗实施国际制裁的可能性；同时也增加了以色列对伊朗采取单边行动的风险，进而导致更大范围内的战争升级。俄罗斯与伊朗关系的强化还可能会导致包括朝鲜在内的更多的联合制裁规避计划，因为俄罗斯同样从平壤进口弹药。

总而言之，俄罗斯愿意牺牲其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如一个风向标，暗示了未来的事态走向：以俄罗斯为中心，其周围正在建立起一系列紧密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以破坏美国及其合作伙伴的各项利益。

Sanctions evasion

制裁规避

Patronage-based political system

庇护制政治体系

Sectarian violence

宗派暴力

校对 | 周子喻 王星澳

审核 | 施榕

排版 | 郭洪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