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中国网2024年9月12日报道，近期，土耳其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证实，土耳其已正式申请加入金砖国家合作机制。该党发言人奥马尔•切利克称，土耳其希望加入金砖国家，相关申请流程正在进行之中。
作为横跨亚欧大陆的地区国家，近年来，土耳其在俄乌冲突、哈以冲突等国际热点中展示了本国外交立场与斡旋能力。
受奥斯曼帝国与“国父”凯末尔的影响，土耳其继承了哪些荣光与政治理念？近期，南方周末研究员对土耳其中东研究中心黎凡特研究协调员奥伊通·奥尔汗（Oytun Orhan）进行专访，对土耳其外交、中东问题解决之道等表达了个人观点。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0日，土耳其安卡拉，民众举着土耳其国旗参观阿塔土克陵墓，纪念土耳其共和国创始人凯末尔逝世84周年。 （视觉中国/图）
难民带来“溢出效应”
南方周末：你如何看待土耳其的中东政策？
奥尔汗:土耳其寻求中东可持续的稳定与安全。激进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兴起对土耳其的地区利益构成威胁，非国家行为体的崛起和影响也在破坏土耳其寻求区域稳定的努力。正如我们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所观察到的那样，在缺乏国家权力的情况下，该地区发生恐怖行径和国家内战时，对土耳其产生“溢出效应”。
我们目睹了这些国家的内战。土耳其通过安全、经济和社会手段，成为世界上收容难民最多的国家。难民问题给土耳其带来巨大经济负担和恐怖组织的溢出效应，恐怖组织对土耳其的国家安全构成直接威胁。土耳其通过开展军事行动消除一些地区组织，主要是库尔德工人党、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
在中东等更广泛的地区，土耳其正在寻求可持续的安全与稳定，另一个风险是巴以问题，巴勒斯坦问题的真正解决方案是巴以两个国家的解决方案，土耳其认为，不会有可持续的安全，土耳其也在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南方周末：土耳其希望以何种方式参与解决哈以冲突？
奥尔汗:与国际社会一样，土耳其认为，解决冲突的方案是可持续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基础。哈马斯不是问题的原因，而是以色列袭击的结果，应该受到国际法和国际社会的限制。土耳其严厉批评美国领导下的国际体系，未能有效限制以色列的行为。
即使铲除了哈马斯，并不意味着巴勒斯坦问题就解决了，根据袭击的进程，新的实体组织将出现。当以色列继续袭击儿童和平民时，意味着这些失去家庭、儿童的人将成为反以新战士。
哈马斯并不是伊朗的代理人，它与伊朗的关系非常密切，在伊朗地区政策中发挥作用。我们也应该承认，哈马斯是我们目睹加沙苦难的结果。因此，为了消灭这个组织，首先要结束对巴勒斯坦的袭击，要在巴勒斯坦人民和这些组织之间做出区分。而以色列在加沙所为，是因为哈马斯的袭击惩罚所有巴勒斯坦人。
南方周末：俄乌冲突和哈以冲突，土耳其会优先应对哪一个？
奥尔汗:这两个问题对土耳其都至关重要，它们都在邻近地区。俄乌冲突和哈以冲突可能会蔓延，并导致全球性冲突。土耳其是这两个冲突之间的一部分，并正试图缓和双方局势，避免冲突蔓延，并寻求外交政治解决这些问题。
这对于土耳其而言是困难的。一方面，风险来临的同时也提供了某种机会，增加了土耳其的重要性。如果能以成功的方式处理风险，会增加杠杆，成为国际政治中的力量。
南方周末：叙利亚对哈以冲突的立场是什么？冲突会让叙利亚内部局势更紧张吗？
奥尔汗:肯定的。总的来说，叙利亚是巴勒斯坦的支持者。叙利亚内战之前，大马士革是巴勒斯坦组织的所在地，现在叙利亚正在处理内战问题，这是一场巨大的危机。叙利亚试图避免冲突，以色列还在叙利亚境内开展军事行动。叙利亚是脆弱的，他们需要避免攻击，所以，叙利亚在加沙问题上采取了低姿态。
这也是为什么叙利亚试图避免在冲突中扮演任何角色。叙利亚不时严厉批评以色列，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叙利亚的脆弱让他们避免以色列和伊朗的紧张关系，叙利亚可能成为伊以竞争的战场，加沙冲突在黎巴嫩也有类似的影响。
现在，以色列、黎巴嫩、真主党和以色列边界的安全形势可控，但如果冲突蔓延到该地区，第二个战场可能是叙利亚。以色列还侵犯叙利亚主权，并在叙利亚境内开展空中打击。以色列越来越削弱叙利亚的力量，这可能会影响叙利亚的政治解决方案。
“权力平衡”
南方周末：土耳其外交部官网发布了《“土耳其世纪”的国家外交政策》文章。你认为“土耳其世纪”是怎样的图景？
奥尔汗:土耳其不是全球大国，不是第三国，但土耳其是一个地区性大国，一个发展中国家。无论是东西方竞争还是面对北约，土耳其都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独立的国家，自己采取行动、不受外国影响。但土耳其意识到了国际政治的现实：中国、亚洲的崛起，俄罗斯、反北约、西方在世界体系中的地位，土耳其意识到了权力平衡等重要性。作为一个中等强国，土耳其正试图在东西阵营之间发挥作用，土耳其并没有尝试作出选择。
因此，“土耳其世纪”意味着，我们努力成为一个地区独立的行动者，坚持独立政策，不管其它阵营对我们说什么，这显示了土耳其的外交抱负。土耳其不成为任何联盟的一部分，而是成为地区新的权力中心，领导新的地区联盟。
南方周末：土耳其是不是有点像现在的乌克兰，两个阵营或者两个国家在争夺，你认为有相似之处吗？
奥尔汗:不幸的是，乌克兰已经成为俄罗斯和北约之间的战场，变成了一个分崩离析的国家。土耳其的情况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土耳其虽然被巴尔干、高加索、中东、地中海、黑海、乌克兰等稳定或不安全的地区包围，但土耳其仍然是一个稳定和安全的岛屿。当然也有风险，这种环境对土耳其中心的安全构成了威胁，但也给了我们一些机会。如果能成功处理这些问题，这就为土耳其的外交政策提供了杠杆和影响力。
南方周末：土耳其在处理外交冲突中，想成为领导者还是调停者？
奥尔汗:土耳其想成为调停者。土耳其具有独特的地位，例如，以色列和伊朗对峙中，土耳其试图缓和局势，并通过间接方式发挥调解作用。
土耳其也试图在巴勒斯坦不同派别之间进行调解。乌克兰危机中，我们不想成为西方对俄罗斯政策的一部分。土耳其意识到俄罗斯的地区作用，因此，土耳其采取更加平衡的立场，这也有助于缓和局势。
软实力也是土耳其外交政策的一个要素。在政治谈判的情况下，土耳其主张双方走到一起，以外交方式、调解的方式解决乌克兰问题。
南方周末：有人说，以色列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但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战争导致了更多平民伤亡，你对此有何评论？
奥尔汗:他们都违反了国际法，都是对平民的大规模杀戮。
我们应该避免这些行为，批评这些行为。以色列也许不能与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所做的相比，但这个问题自上个世纪以来一直存在。与其他人相比，巴勒斯坦人可能遭受了更多痛苦，我们需要关注的是国际法——即问题的道德方面。我们不仅谴责对平民的伤害，还要批评这方面的国际制度。如果非要在上述情况下做选择，这对国际体系的可持续稳定和安全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对上述行为没有相同的立场，就不会有公平和公正的国际体系，这将导致更多的挑战。
南方周末：土耳其有意愿成为像美国一样的大国吗？
奥尔汗:在可预见的未来是不可能的。美国是一个超级大国，可以在世界不同地区注入力量，拥有巨大的经济、军事、外交能力。我们正处于过渡时期，看到一些新的力量出现，如亚洲、中国、俄罗斯，多极体系为土耳其这样的地区大国提供了机会，向邻近地区注入力量。
土耳其对周边地区很有影响力。巴尔干半岛、中亚、黑海、地中海东部、中东和非洲，土耳其正在成为影响非洲的一个重要角色。
南方周末：近年来，土耳其的外交影响力变得越来越重要。土耳其在外交政策制定上，有没有以某个国家为样板？
奥尔汗:土耳其的故事都是帝国的历史，在奥斯曼帝国之前，土耳其已经存在了上百年。我不认为土耳其将任何国家作为样板，但土耳其正在考虑与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成为不同领域的合作伙伴，中东、非洲、中亚、巴尔干、高加索、黑海、邻近地区是土耳其感兴趣的地区。土耳其寻求在国际体系中更多地听到它们的声音，也正努力成为世界体系中不同联盟的一部分。
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与金砖国家、上海合作组织有着紧密联系。土耳其是这些国际组织的观察员或成员，倒不是把这些国家当作样板，但土耳其认为，各方之间有一些共同利益和相似之处，努力与各方进行多边合作。
南方周末：一些国家可能有失败的外交案例，土耳其如何避免这种外交失败？
奥尔汗:单边主义、违反国际法是行不通的，军事行为也不是解决办法，不会带来可持续的稳定和安全。土耳其正在寻求一个可持续的解决方案，不违反国际法、充分遵守国际法。
我们需要加强外交解决方案、调解和对话，冲突可能会升级且难以避免，但至少可以缓和不同冲突地区的局势。因此，区域合作也是土耳其寻求地区稳定的一部分，外人的干预无助于地区稳定。地区问题的解决方案，地区国家应该团结起来，找到解决自己问题的办法，不考虑外界的期望和利益。这些是从一些地区问题上学到的主要经验。
南方周末：2024年9月7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曾呼吁伊斯兰国家结盟对抗以色列，土耳其外交部网站也称“恐怖主义是犯罪行为”。土耳其的外交政策会如何区别对待与伊斯兰国家结盟和打击恐怖主义？
奥尔汗:土耳其不认为恐怖主义与任何宗教、身份或种族身份相关。恐怖主义意味着为了达到政治目标使用暴力——那就是恐怖主义，无论种族、宗教身份如何。当然，有一些组织利用伊斯兰教来使他们的暴力合法化。
因此，土耳其不接受世界体系中的暴力。涉及伊斯兰教时，他们将这种暴力行为定义为恐怖主义，但当涉及其他问题时，基于国家利益，这些暴力行为不被视为恐怖行为。
相反，例如在叙利亚的库尔德工人党和库尔德人民保卫部队问题中，美国正在支持一个离岸恐怖组织，我们需要对激进主义和恐怖主义采取合乎道德的立场。无论身份如何，我们都应该谴责，而不是接受为达到政治目的而采取的暴力行动。伊斯兰国家和组织有一个问题——将伊斯兰教作为暴力行动的参考，土耳其不接受这一点。
国际合作打击恐怖主义，需要一个反对激进主义和恐怖主义的美国。不幸的是，当涉及恐怖主义行径时，定义它们到底是不是恐怖组织，都取决于国家利益。
这无助于打击恐怖主义。无论任何身份和利益，每个国家都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抗。例如，当美国入侵阿富汗并打击基地组织时，土耳其认同基地组织是一个可怕的组织，需要加以处理。土耳其也为阿富汗问题作出了贡献，但土耳其面对安全威胁的时候，外部并没有施以援手。相反，美国帮助了不该帮的组织，这破坏了土耳其对恐怖主义的打击行动。
南方周末：土耳其的伊斯兰背景会让土耳其优先处理中东问题而不是其他问题吗？
奥尔汗:不，土耳其有不同的身份。土耳其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是穆斯林国家，也是穆斯林世界的一部分。我们也在捍卫反殖民主义，土耳其不会在穆斯林世界的问题之间进行分类，土耳其也是欧盟进程和北约的一部分，是西方世界体系的一部分，但也与东方接触，并试图改善与希腊和上海合作组织的关系。
所以，土耳其不会把穆斯林世界的问题作为优先事项，而是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
当地时间2024年9月4日，埃及总统塞西首次对土耳其进行正式访问，两国领导人在会晤期间就巴以冲突、为加沙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双边贸易、加强两国多领域合作等内容进行了深入讨论。 （视觉中国/图）
不谋而合：“家和天下和”
南方周末：土耳其的外交政策中提出，土耳其秉承凯末尔提出的“家和天下和”（Peace at Home, Peace in the World）外交理念，这似乎与中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有一些相似。你认为现在的土耳其和中国的外交理念有哪些相似点和不同点？
奥尔汗:听取发展中国家、第三世界国家、非洲国家的声音——在这些方面，中国和土耳其的外交理念有太多相似之处。
在某些情况下，中国可能成为土耳其的竞争对手。目前，土耳其认为中国的作用是积极的，可以平衡西方，有助于本地区的稳定。
南方周末：土耳其和中国在哪些领域可以合作互鉴？
奥尔汗:土耳其与中国有很多共同的议题，比如“一带一路”倡议。土耳其是该倡议的一部分，中亚和中东的稳定是这方面的共同关切。政治倡议、中东的外交倡议可以成为土耳其和中国之间更广泛合作的基础。
中国作为一个全球大国，有更多的经济影响力，土耳其也试图发挥地区作用，中土两国不是竞争对手，可以进行合作，还有一些区域项目，例如伊拉克发展项目，这类地区项目可以帮助中国的“一带一路”，可以与中国的物流道路项目相结合。
南方周末：除了中国、俄罗斯和美国，你认为还有哪个国家是解决中东冲突的最佳角色？
奥尔汗:我认为该地区的每一方都应该包括在内。对于一个可持续的解决方案，我们有一些地区大国，比如土耳其、伊朗、沙特阿拉伯、埃及，尽管他们的经济很弱，而且有很多国内问题，但他们仍然在引领阿拉伯世界，地区大国发挥着作用。全球大国的贡献非常关键，有助于该地区的稳定，但我们更需要的是地区倡议。
在这方面，如果这些区域大国和中东其他成员走到一起，将首先有助于应对以色列，需要通过区域倡议加以遏制和限制，但由于美国全力支持西方和以色列，即使地区团结似乎也无助于遏制以色列。
南方周末：土耳其曾在1987年申请加入欧洲共同体，土耳其会成为欧盟的一员吗？土耳其内部的声音是怎样的？
奥尔汗:在可预见的未来不会。过去几十年，土耳其出于几个原因渴望成为欧盟的一部分。经济和民主是很大的原因，但实际上，这在土耳其并不是一项受欢迎的政策。
绝大多数土耳其人民不想成为欧盟的正式成员，每个人都认为，这个过程本身是积极的，因为它有助于本国经济和自身转变走向民主，但作为欧盟的一员，也需要将一些主权交给一个上层政治实体——欧盟，这并没有得到土耳其人民的支持。
正如我所说，土耳其正试图将自己定位为地区独立国家。另一方面，欧盟也不希望土耳其成为正式成员。欧盟与土耳其有共同利益，与土耳其接触有几个原因：难民问题、经济原因。
欧盟不希望与叙利亚和伊拉克这两个国家接壤。如果土耳其入盟，那将带来数百万难民。土耳其应该成为中东和欧洲之间的缓冲。
此外还有文化障碍。土耳其是一个穆斯林国家，欧盟被视为基督教的联盟，土耳其认为，穆斯林国家永远不会被纳入欧盟，这也是这些谈判中的另一个障碍。土耳其是一个大国，如果超过8500万人加入欧盟，土耳其作为一个穆斯林国家将在欧盟的决策、实体和机构中发挥重要作用，因此这也引起了另一方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