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痖弦于当地时间10月11日晨逝世于温哥华,享年92岁。
早在数年前,书评君曾在周末读诗栏目中刊发过痖弦《坤伶》一诗的赏读。在此,我们重新刊发该文,以表悼念之情。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2014)剧照。
撰文丨江弱水
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
一种凄然的韵律
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
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她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
“苦啊……”
双手放在枷里的她
有人说
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
一种凄然的韵律
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
痖弦的《坤伶》,写于1960年8月26日。这一天里,二十八岁的痖弦发了狂兴,一共写了六首诗,篇篇都是精品(另外四首是《C教授》《水手》《修女》《故某省长》)。有人说,痖弦以一本诗集《深渊》享有不衰的盛名。我觉得,单凭他这一天的六首诗,痖弦也可以成为现代诗的王之涣了。王之涣留下来的诗总共也才六首,其中“白日依山尽”的《登鹳雀楼》还不是他写的呢!——唐天宝三年所编的《国秀集》即选有此诗,题为《登楼》,作者为“处士朱斌”。
痖弦著名诗集《深渊》。
这首《坤伶》,两行一节共六节,一百一十六字,却写出一个人的一生,历史背景、社会环境、城市风俗、大众心理,应有尽有,真是尺幅千里。我讲此诗,也不过根据诗人的二三提点,推测其大量留白处的内容,做一些剧情的填空题。
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
一种凄然的韵律
起笔是笼罩性的、概括性的,给女主角的命运定了调。“十六岁”,小小年纪,本应该涉世不深,艳名不著,但“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了。“流落”两字很讲究,隐含了“流传”和“堕落”二重意思。这是让城里的每个男人都意乱情迷而每个女人都切齿衔恨的名字。两厢之间,构成对坤伶的叙事张力。以下分说男女。
在男人眼里,“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她心碎”,坤伶色相,一时无两,本属天上人,但“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也难免让人联想到“守宫砂”的典:旧传以朱砂饲壁虎,再捣壁虎点染处女藕臂,非经房事不得消褪。这守贞的提示,反过来呼应了后面的坤伶跟人“混过”的失贞一节。《玉堂春》剧名也非泛泛而来。这是京剧旦角的开蒙戏,由《警世通言》里的《玉堂春落难寻夫》改编,写妓女苏三与官二代王金龙的爱情故事,最是吻合坤伶的身份,也是旦角唱腔艺术的集中表现。但是,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看那“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嗑瓜子儿”的细节精准无比,写满园子观众的粗鄙、冷漠,他们欣赏的不是艺术,只是色相。人心之无法相通,竟然如此。“‘苦啊……’双手放在枷里的她”,是苏三起解,也是坤伶的心声,正所谓唱到伤心处,是戏是真都不自知了。
此诗是戏,也是真。诗中的“清朝人”“佳木斯”“白俄军官”几块碎片,拼接出一些特殊的历史背景。东北虽然是满清的龙兴之地,但清末一度成为沙俄的势力范围。“有人说/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本应由宦官来守卫的杏仁色的双臂,却被强横的白俄军官揽住,这是“为她心碎”的根源。于是此诗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咏叹,也寄寓了国势侵凌的感慨,性侵是国势侵凌的突出表征。当然,这一点毕竟只是背景式的存在,而且“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也只是“有人说”,连主语“她”字都没有出现,可见这话靠不住,可能是无中生有的中伤。故此诗的主旨还是落在了男女眼光交织中的坤伶的命运上。
结尾两行,从城中男性转到妇人这边来。清朝女人是不允许进戏园子看戏的,所以前面的“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不会有一张脸是女人的。但是,“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为什么?因为她勾走了每个城里每个男人的魂儿,使每个妇人相形之下,受了冷落,见了绌。诡谲在于,这个威胁到所有妇人的小花旦,居然没有一个妇人见过!坤伶其实是在一个传说、影射、八卦的世界里受到伤害的,所以,“一种凄然的韵律”根本不是回荡城中男女的心里,而是属于诗人和诗。
而《坤伶》的韵律的确动人。痖弦的诗素来以声音上慵懒的甜味儿著称,这首诗尤其突出。每两行几乎都押了韵:“里”“律”;“卫”“碎”;“啊”“她”;“说”“过”;“律”“里”。都有点慵懒,也都有点甜,不甜就不是坤伶了。而这甜味儿与人物命运苦涩的内核,正是相反相成。
撰文/江弱水
编辑/何也
校对/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