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引驰:经典旧书,其实就是一种“例”,你抓住了,人生才能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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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本旧书不仅记录着过往的时代与人文,更为后人提供了一扇了解历史、文化与智慧的窗户。旧书是知识的载体、历史的记忆,重读旧书产生的新知则是文脉的传承、时代的脉搏。

温故而知新。重读旧书,赋予了经典著作新的时代内涵,让书香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让文化的力量在传承与创新中焕发出璀璨的光芒。

让我们听听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中文系教授陈引驰的人与书的故事。

只有一个傻瓜,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上观新闻:多年沉浸在阅读的世界,有哪些是曾打动您的生命之书?

陈引驰:我读书很随性且杂多,大概于小学二年级开始读少儿版《水浒传》,之后又读《三国演义》。到了初中,开始读《鲁迅全集》和李泽厚的《美的历程》。

到大学之后,我真正认真读过的、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的第一本书,是丁文江和赵丰田合编的《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丁文江是位很有名的科学家,也是一位教育家。我是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资料室里发现这本书的,但资料室的书不能外借,我只能在那里看。那时候,资料室一般是晚上9点半关门,我经常看这本书看到工作人员赶我走。我对这本书非常着迷,那么厚的一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读书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有的是要认真细读的,有的则没有这个必要。英国文学家、评论家塞缪尔·约翰逊曾说过一段话,大致意思是:只有一个傻瓜,才会把一本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确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书不必这样读。但我在读《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的时候想,我就做一次傻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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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观新闻:读年谱对于一般读者来说都会觉得比较枯燥,我很好奇,为什么梁任公的年谱长编如此吸引您?

陈引驰:我读他的年谱长编是有因缘的。初中的时候,我曾读到梁任公的《清代学术概论》,我非常喜欢。梁启超的文字是非常流畅的,有人评价,读梁启超文章会被点燃,会像被电击一样。《清代学术概论》原本是梁启超为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一书所作的序,因篇幅过大,遂独立成书。概论是近代较早的简明清代学术史著作,分启蒙、全盛、蜕分、衰落等四阶段,系统梳理了从明末到20世纪初的200多年间中国清代学术思想的发展、演变过程,分析各学派的特点及其形成和发展原因。梁启超的论断颇有独到之处,他认为,“清代思潮”的总趋势是“以复古为解放”,意即以复古的形式表达时代新思潮。

我边读这本书边做摘录,几乎把整本书都抄了一遍,对我非常有帮助,可能就是这本书引发了我对学术的兴趣。

上观新闻:您还曾说《鲁迅全集》对您的影响非常大。

陈引驰:是的。1919年,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写下:“肩着黑暗的闸门,把他们送到光明的地方去。”他认为,将“黑暗的闸门”托起以确保下一代安全离开,是那一代所有中国人的使命。鲁迅说自己实际上是属于黑暗的,“我不如彷徨于无地”,能做的就是“肩着黑暗的闸门,把他们送到光明的地方去”。鲁迅内心是悲观的,但“我不能以我之必无”而认为没有希望,只是希望在将来。鲁迅一直在努力,他也不知道路在哪里,也不知道奋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但他还是努力去做。哪怕自己牺牲、哪怕彷徨于无地、哪怕在黑暗当中被黑暗吞噬,他还是在战斗。所以,真正的勇敢是,认清现实却依然斗争、继续努力。

鲁迅对人生的理解,伴随着我的人生,激励着我的人生。

图片还原二楼朝南小间的鲁迅藏书室,据《鲁迅日记》年底书账统计,除去在寓所保存的一部分、藏书室约存书6000册。

庄子经常从反面去看待问题

上观新闻:作为国内《庄子》研究领域首屈一指的学者,您开设的“庄子精读”课是复旦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今天我们为什么要重读《庄子》?

陈引驰:我觉得庄子最大的影响是可能会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事情、看世界,因为庄子就是经常从反面看待问题的。

庄子的另一个特点是他不会太执着,比较容易放下。正如雨果所说:“比大陆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当你超然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原来的一切本身并没有改变,但它对于你的意义却不同了。《庄子》早有一个寓言:在蜗牛的左角上有一个国家,右角上也有一个国家,两国之间不断争战,死者成千上万。在蜗牛角上的这两个国家看来,所争的自然是非常要紧的事物,为此不惜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然而在我们看来,这样的厮杀实在可笑得很。这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而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后的豁然开朗。

还有一个例子。《庄子·逍遥游》里讲了个寓言:宋国有人到南方的越地去卖礼帽礼服,但是越人的头发都是剪短的,礼帽礼服之类对他们完全多余。这种对于多元文化、文化相对性的认识,在庄子的时代,是非常之敏锐、非常之先进的。庄子敞开自我,面对天地自然,充分意识到我们面对的空间、时间和文化的局限,因而表达了对这三种局限的突破意向,由此达到一个更为高远和宽广的境界。这在先秦时代是罕见的,在今天也还有启示意义。

是现在的认识,也是走向未来的滋养

上观新闻:您是中华书局《中华经典通识》系列丛书的主编,计划中这套书的出版规模是很大的,您年年在编,书年年在出,您为什么愿意把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这项工作?

陈引驰:因为经典值得每个时代的人,一读再读。不管是生活上的需要,还是专业上的需要,一些重要的书,比如人文学科的经典之作,还是得读、得多读、得反复读,只有读了这些书,才能够以一当十、举一反三,好多事情就能够打通了。

在阅读经典方面,有个有名的典故。陈寅恪读书很多,他有一次碰到夏曾佑,夏曾佑是很有名的历史学家,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中国史就是他写的。夏曾佑跟谭嗣同、梁启超都是朋友,也是个非常博学的人。夏曾佑就跟陈寅恪讲:“你真好,你能读外文。读外文,就还有书可读。我已经没什么书好读了,把书读完了。”有人会问,书还能读完了?其实就是他把那些重要的书都读了,其他书就可读可不读了。我刚进入大学的时候,老师对我们说:你要研究中国的传统,你得把前四史都读一读,就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得读。有学生问:我想要研究宋代,为什么要去读前四史?前四史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我很听老师的话,我对前四史读下来的体会是:不管你学哪部分历史,你先把前四史读完了,再读后面的那些“史”,读起来就很顺畅、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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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观新闻:当下,阅读经典已经成为共识,但“我们为什么还要读经典”仍是一个绕不开的追问。

陈引驰:经典其实就是个“例”,是个关键。你抓住了关键,知识体系也好,人生道理也好,才能修通。

从思想上来讲,有些是核心的文本,你不读肯定是不行的,像儒孟老庄,你不读你怎么了解后面的儒家呢?康德不读,那你怎么了解后面的黑格尔呢?经典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都在沿着它的路径发展。

这些经典著作包含着对传统的认知,也提供着对现在的认知,这些宝贵的认知在今天对我们也还是有很多的启发和帮助的,可以成为我们进一步走向未来的滋养。经典承载着传统,传统是我们本身的一部分,传统与现代之间没有截然的分隔,这已成为基本认识。今天强调重读经典,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为了走向未来。

经典书籍是生活经验的总结与智慧的结晶。它们的思想来源于生活,是提纯的、概括的、普世性的,活用“经典”便需要联系生活。阅读“经典”一是了解并传承中国的传统文化,二是为了在实践中将当下与传统结合。

上观新闻: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些经典作品阅读起来还是有不小的难度的。

陈引驰:对今天的读者而言,艰深厚重的经典著作从头开始读下去可能确实是勉为其难了,但一段一段地读,日积月累,说不定就读完了。用现在的话来说,用一种慢慢地接触经典的方式对读者来说比较“友好”,可能也比较有效。

上观新闻:作为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您推荐哪些经典?

陈引驰:我觉得不要给读者们,尤其是年轻人们太多压力,应该给他们充分选择的空间。我一直说对于经典作品来说,读者们想读什么就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