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许嘉婧
编辑 ｜薇薇子
“恋爱脑”养活半个玄学圈
人流窜动的北京集市上，塔罗师是最不愁生意的。永远被三五人包围，有稳定的客流和营收。
今年3月逛集市时，春晓一眼就被“塔罗测算”的招牌吸引了过去。
“请帮我算算财运。”这是2024年她最关心的问题。她在房地产行业做了3年，今年是行情最差的一年，人心惶惶。
塔罗师在印着生命之树的深紫色绒布上熟练操作起来，搓麻一般洗好了牌，抽出3张为她逐一解释。具体的牌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塔罗师叮嘱她，今年财运不佳，最好节省开销，但明年会有人给她一笔钱。
“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她怎么能算出明年就有人给我钱呢？”
春晓燃起了对塔罗牌的兴趣。在B站和Youtube上，她查了几个塔罗牌自学攻略视频，从基本牌意学起。
塔罗牌理解起来难度并不大——一套78张牌，22张“大阿卡纳牌”（从0号愚者到21号世界）含义较为丰富，4组“小阿卡纳牌”（“权杖、圣杯、宝剑、星币”，分别由数字1-10及4张宫廷牌组成）稍简单些，代表更日常和细节的内容。
了解每一张牌后，春晓再进阶学习不同的牌阵，以及牌型的解法可能性。这样过去1个月，她就可以出来试着帮人解牌了。
她想先练练手，在小红书上发布了一个免费帮人解塔罗的帖子。很快，这一条帖子下面就有100多条评论，80%都是恋爱相关的问题：“他对我还有感情吗？”“断联了，他还会来找我吗？”“我们还会复合吗？”……
春晓一一回复了评论，接着又收到很多姐妹的二次发问。比如，一位姐妹问：“他对我的看法？”
“他觉得你是小富足的很稳定的女生。”
“那他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可以丝。（私信）”
问起情感状况，女生们的问题简直源源不断。
很快，她就走到了私信约个性化占卜这一步，自然也能开始收费了。原本出于兴趣学习塔罗，春晓却意外发现，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副业机会。在众多玄学领域里，塔罗似乎是受众面最广，最受大家认可的。
她研究了一下市面上塔罗测算的营销模式：在抖音、B站、小红书等社交媒体平台有许多大众占卜视频，模式多为——塔罗师选定3个指示物（可以是任意饰品、摆件、图案），让观众感应其中的能量，选择自己心仪的一组看对应牌面解析。
大众占卜里通常会罗列许多信息，覆盖学业、事业、感情等等，再从现状到未来抽丝剥茧，面面俱到。博主会在开头注明一句：“大众占卜看的人多，能量很杂，信息并不一定一一对应，请选取符合自己的信息”。言外之意，有需要，也可以约个性化定制占卜。
看过几条大众占卜视频后，我也试着加入了几个塔罗粉丝群，很快就有人来发来私信：“你可以去找一个师傅看看。我那时候是找了一个看缘分的师傅帮忙符合的，放不下的话可以去找一个，说不定能帮到你呢。”
前提是我没有公开发布任何个人信息。收到这样的私信，对方似乎默认，加入粉丝群、进一步寻求定制服务的用户都是为感情而来。
圈内有一种说法叫“恋爱脑养活了半个玄学圈”，有2年全职塔罗师经验的山爪爪告诉“后浪研究所”。
自从转行塔罗师以来，她在B站积累了近3万粉丝。2022年11月，她发布的第一个大众占卜视频就迅速达成1万多播放量，题目是：《帮你放下执念很深的人》。
“山爪爪”账号中播放量最高的塔罗牌大众占卜视频
情感话题是刚需。尤其在玄学领域，塔罗又是公认的“学习门槛低”，很多人误解为它的核心就是看图说话，只要理解基本牌意，完全外行的人也能说上个10几分钟。“你试试就知道它学起来真的不难，感兴趣你也可以学。”山爪爪说。
但这一行“上手容易精通难”，非常需要积累经验。“因为塔罗只是一个工具，它没有精准的指向。难点在于你要用这样一套简单的模型去理解这个世间所有复杂的事情，在浩瀚的海洋中挑选出比较精准的东西提供给客户。”
这就需要塔罗师自己去积攒案例，或从个人经历出发，来帮被测者完成这个匹配。
初期，山爪爪也是88元一个问题，以这种“大学生都能负担得起”的定价来实践积累经验。后来价格逐渐涨到128元一个问题，预计每次解答20分钟左右。
但很快有些客户质疑她的定价有点低了，128元的价格会让他们觉得，“这个人是不是不准啊？”所以她“被迫抬价”到200元一次。
适合中国宝宝的心理疏导
想在网上筛选出一位靠谱的塔罗师是非常困难的。毕竟现在的塔罗市场，有的初学者可能只学了1-2个月，就敢用同样的价格出来接单。这行不存在业界公认的证书，结果显然，大忽悠也是越来越多了。
但怎样才算是被骗？在玄学领域，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最粗浅的理解是，“不准”就是被骗。然而，一位塔罗师给出的答案算不算准，大多时候都取决于顾客的主观感受。
洛洛曾围观过一场朋友和塔罗师的“辩论”。她的朋友是一位玄学爱好者，有事没事先“算一算”，相当于一种生活中的余兴活动。当时她正准备入职一家新公司，实际已经确定会去，并且接触了团队成员，相处得都很不错。
为了印证判断，这位朋友找到线下塔罗师测自己在公司的发展，得出的结果却是很差的。朋友急了，一再和塔罗师解释这家公司氛围有多好，塔罗师却说牌面就是这样——如果你觉得不对，那一定是你了解得还不够全面，我看到的是更远的未来。
朋友本来一口咬定塔罗师不准，在对方一步步的拆解下，也开始换位思考——有没有可能存在什么没关注到的问题？这份工作还可能有哪些隐患？
神奇的是，一开始互不认可的两人，竟然在一番口角后达成共识：这份工作可以去，但很可能会在人际关系上出问题。
在洛洛看来，她的朋友最终还是否定了自己的判断，站在了塔罗师那一边，“作为旁观者我觉得特别妙的一点是，塔罗师是你生活中少有的，就算坚定站在你对立面，你也不会这么反感的角色。你甚至会觉得他好专业，他没有被你现实层面的事情动摇。所以你就不会那么想和他吵架，甚至会有点怀疑自己。”
最后那位朋友做了一段时间还是离职了。洛洛想，“但是你说，工作可不都是这样的吗？一开始很顺利，但有可能会离开。”
比起预测未来，这更像一种自我预期或暗示。而塔罗还有一层神秘学的面纱，维持了一种咨询师和客户的和谐。
在朋友的带动下，洛洛也找塔罗师测过好几次。她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大部分时间的线下塔罗测算好像都挺灵的——她算过不少感情问题，并且每次都是在心里十拿九稳时去找塔罗师验证，对方还都说得八九不离十。
唯一让她觉得很不准的几次就是在线上。她支付了80元的费用，测的也是二选一的工作offer去哪里，塔罗师说出了和预期相反的答案。还有一次是旅行，塔罗师坚定地说结果非常不好，导致她的朋友直接取消了旅行，让她计划泡汤。
“我觉得他们很会察言观色，比如说一些微表情，就是我一皱眉，他就会突然转换他的措辞。线上他就观察不到位，只能单向输出，发大段的语音给你，你们俩是没有沟通的。”洛洛告诉“后浪研究所”。
在转行塔罗师之前，山爪爪做的是咨询行业，她承认塔罗和心理咨询确实很像，“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很适合中国宝宝的心理咨询”。
从流程上看，第一步都是明确来访者的问题。很多来访者找到塔罗师时心里是很迷茫的，塔罗师需要引导他说出真正的困惑，和他建立信任。“需要有一定情商和说话技巧，客户首先要喜欢你。你说话不能是咄咄逼人、或者是居高临下道德绑架似的。”
来这里的一些客户和山爪爪讲过自己“被骗”的经历。他们曾找到某些塔罗博主做私人占卜，对方可能就推了几张牌，简单和他交代了5分钟左右结论就完事了。
这种“被骗感”，更多是因为服务上让人不太舒服。客户觉得对方没有给到自己相应的预期反馈——在给到他们一个“精确”的预言之前，更重要的是先成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和陪伴者。
春晓对此深有共鸣，尤其是找她做私占的“恋爱脑”网友们，基本都会花一半一半的时间描述自己和crush/对象/前任产生的矛盾问题，有时她们甚至并不在乎每张牌的含义，也不在乎塔罗师具体说了什么。
她们只是很迷茫、很迫切地需要春晓提供一些情绪上的安慰。
我问，“那如果对方不想透露真实情况，你要怎么引导呢？”
“没有，她们都很愿意说，她们缺人聊。”
“这不是和恋爱博主的直播间连麦一样吗？”
“你怎么知道她们没去呢？”春晓反问我，“这就是同一批人啊。”
塔罗师会有伦理吗？
放大塔罗牌的负面解读——这是学龄仅3个月的春晓，应对大部分咨询感情问题的客户时，运用得轻车熟路的方法论。
学习塔罗后她发现，在78张牌里，关于感情问题，只有差不多5张是明显非常积极的。至于其他牌型，含义都是一半一半，可正可负。
她举了个例子，愚者这张牌大方向的含义是一段新的征途，正向可以解读为一个人是轻松的、无知无畏的状态，没有负担；反向也可以说，这个人没有做好太多规划，还处在一个初期的、迷茫懵懂的状态。
“但我觉得大多数来算的人，肯定她对这个东西不自信，对吧？肯定多少有点问题。”春晓说。
依据这条先入为主的判断，通常她的解读都不会太正向，而是会放大塔罗牌所指引的、存在问题的部分。
一次春晓为一个小红书网友解牌，对方想知道喜欢的人现在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女孩花了很长时间讲述自己是如何积极主动地追求这个男生，经常买一点饼干奶茶送给他，但放暑假的一个月里，男生都没有主动找过她。
春晓心想，“这还用算吗？我都能直接告诉她了好吧？”
她抽到了三张中性偏负面的牌，但春晓解读时把10%的负面含义放大到40%。她很清楚自己上掺杂了主观判断了，但她心里还是觉得，不能鼓励人家继续投入更深。结果自然，这位客户觉得她算得实在太准了。
这种先入为主的负面解读百试不爽，“其实你自己内心是最了解的，如果你自己内心都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喜欢你，那就说明这个感情关系确实不太牢靠，你还要寄希望于一些外物。”
塔罗牌的解法，投射的其实是塔罗师自己的内心。
在朋友的带动下，洛洛也学习了一阵塔罗。她发现当她试着为自己抽牌占卜时，虽然牌意都是一半对一半，但有时即便抽出阳光的牌面，她也会不自觉地往负面方向理解。
“这就是一种潜意识的投射，说明我最近状态其实并不好，而我的解读方向也能说明我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状态。”洛洛说。
就像春晓，她很明确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所谓的“恋爱脑”，也不希望被测者在感情上投入太多精力，在解牌时也就会更偏负面。有部分客户恰恰是抱着“想被打醒”的态度来的。但也有一些客户，她们更想听到一些积极的东西，不止是安慰剂，她们还想要更具体的建议，“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说到底，塔罗还是桩“双向奔赴”的买卖。关键在于这位塔罗师是否能匹配上客户的潜意识需求。
令人担忧的是，塔罗师正在承担心理疏导的职能，却并不具备规范的伦理。
比如，心理咨询师明确知道自己只能通过引导、询问和建立信任关系，来让客户自我觉察，而不能直接给出建议和决策方向。那么，塔罗师能不能给客户精准的建议？能不能帮客户做决定？
“后浪研究所”访谈的3位塔罗师对此回复都不统一。有人说，通过塔罗牌可以占卜出具体的方法，比如“如何追回一个人”；也有人说，她最头疼的咨询问题就是“如何让一个人爱上我”，因为塔罗没办法提供这种建议。
一些塔罗师认为占卜的作用就是帮客户趋吉避凶，不能逆天改命；但也有人觉得，塔罗牌是要帮客户看清自己，从而做出调整，实实在在解决问题。
不光塔罗师，来咨询的客户也没有统一的认知。
为了避免日后纠纷，山爪爪在每次咨询前都会给客户发一长段话解释：“我会告诉他们，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些建议，但是生活还是需要他们自己去努力，我不会在咨询的过程中去兜售其他产品，我只是出卖了我的时间，然后问他们是否能够接受。”
虽然塔罗类似披皮的心理咨询，玄学的神秘面纱还是给诈骗分子留了很多牟利空间，有些塔罗师利用点许愿蜡烛、做魔法仪式、推销水晶手链等附加服务收取高额费用，单项在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市面上的塔罗服务真假难辨。许多网友在社交媒体上总结分辨塔罗骗局的方法，比如出现以下情况，很可能是骗局：
1、抽牌过程随意，甚至不问你有什么具体的问题；
2、能看出具体时间会发生什么事；
3、说百分百一定会有个什么结果；
4、问你具体的名字或生日；
5、除占卜业务外推销蜡烛、仪式等附加服务，一定要谨慎。
在玄学热之下，多数年轻人也只是把塔罗当做一次付费心灵按摩。“花个几百块钱咨询，类似于我请朋友吃了顿饭，让他听我说说烦恼，效果是一样的。”山爪爪说。
这也是有人遇到一些说不出口的问题不会直接找朋友或家人沟通、更想找塔罗师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塔罗只是唤醒潜意识的一种工具，真正的生活还是要靠自己经营。
（文中春晓、洛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