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完缺:吴梅村传》王振羽 著,团结出版社出版
被誉为明末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梅村,其平生遭际既与那个波谲云诡的特殊年代紧密联系在一起,又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明清两朝更迭交替之际江南文人士大夫群体的特殊命运。由江苏作家王振羽撰写的《人事完缺:吴梅村传》(团结出版社2023年出版),以卷帙浩繁的典籍资料为依据和支撑,以吴梅村人生萍踪和诗文创作为主轴和线索,聚焦传主“元白之后又一高峰”的显赫成就,采取跨文体和跨学科写作的模式,运用蒙太奇式、意识流式和混搭式的语言表述方式,较为完整细密地书写和展现了吴梅村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铺陈和诠解了吴梅村在历史大变局中的人生境遇和艰难抉择。
明末清初是一个“天崩地解”的社会现实,对于读书人而言又是一个“歧路亡羊”的异常时期。人生抉择的不同固然源于个人价值取向的各异,但如果仅就某一特殊历史阶段来说,文人的“行藏出处”也有实属无奈的苦衷。吴伟业,号梅村,饱读诗书,才高八斗,明崇祯四年(1631年)进士,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初学“长庆体”后自成一脉,成为娄东诗派开创者,后人称之为“梅村体”,曾任明朝翰林院编修、左庶子等职,崇祯皇帝在其会元原卷上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自此吴梅村声名鹊起、名满天下。但是在皇权易主之时和王朝更迭之际,吴梅村缺少夏完淳杀身成仁、以身殉国的胆识,不具陈子龙义正词严、慷慨赴死的勇略,也不像王夫之、顾炎武等人那样固守素志,隐遁民间,不仕新朝,著述终生,以移民身份终老。清兵南下之后,吴梅村本想闭门不出、隐居不仕,但慑于清廷淫威,碍于老母敦促,加之性格优柔懦弱,对入仕患得患失,因而迫不得已应诏北上,先后担任清廷秘书院侍讲和国子监祭酒。一年多以后,吴梅村内心深处隐隐作痛,对自己屈节仕清深感歉疚,常常借助诗词表达悔过与惆怅,顺治十三年(1656)底,借助丁忧之机南还,自此不复出仕为官。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与吴梅村同时代同地域的诗人邓汉仪在《题息夫人庙》一诗中做上述议论,显然有讥讽变节仕清文人的言外之意。自古以来背负儒家“舍生取义”价值信条的读书人,大都非常在意人生大节,认为人格尊严和人生操守自有超越历史和生命的蕴藉。在生与死的关键时刻稍有差池,在降与不降的人生节点稍有犹豫,便可能招致千古骂名。吴梅村“逼于征召”,又虑及“高堂垂白”而仕清,在彼时自有难言之隐,然而其身后还是与主动迎降的钱谦益、兵败乞降的洪承畴等人一道,被列入《清史》“贰臣传”之中,这是他自身性格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作家王振羽多年来沉浸于吴梅村诗歌和变故的研究,在一些报刊发表了多篇颇有见地的学术文章,出版了《梅村遗恨》等功底扎实的学术专著,他选择明清之际的特殊文人——吴梅村作为研究对象,并结合其诗歌创作和诗歌作品探寻吴梅村的心路轨迹和价值追求,用深邃厚重的笔法描写了大变局时代江南士子内心世界的彷徨犹豫。
这部《人事完缺:吴梅村传》以大量史料彰显一个基本事实,即吴梅村仕清后始终被一种负疚心态所裹挟缠绕,他从不回避自身性格的优柔与懦弱,敢于以诗歌自问自审自赎,向世人和盘托出他的真诚的心灵世界,尽管山东师范大学裴世骏教授在《吴梅村诗歌创作探析》一书中认为“谦益的负疚愧悔心理未必逊于梅村”,但王振羽在这部《人事完缺》中流露更多的是恕词和宥语,对于吴梅村诗词“读者每哀其志”,这难道不是吴梅村以诗自审自赎自鉴所收到的回应?
吴梅村出仕后居家创作了诸多长篇叙事诗,开创了有清一代长篇叙事诗的辉煌鼎盛的局面,他笔下的大量文字直面大变局中的严酷现实,用自己的诗、词、文和剧等不同体裁的文本,记录那个时代,反映那个时代,审视那个时代,在某种意义上具有“诗史”的品格和功效。“七字词人长庆体,一朝诗史都陵才”,这是清中期诗人全望新在《读梅村集》时所下的结论。诚然,对于梅村体诗歌的诗史功能,前人多有阐发与论述,这也占据了《人事完缺》这不人物传记的众多篇幅,而运用科学方法探寻和呈现吴梅村以诗自赎的忏悔心态和美学意义,这也许是《人事完缺》一书的重要特色和主要学术价值。凡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大抵都要面对现实视域与历史视域相融合的课题,漠视或否认这一课题,这不是唯物史观应有的态度;一味强调二者紧密相关,又会失去历史性和客观性。“当然,我们也不应忘记随着时代的发展,价值标准也会不断改变,而我们不能因为自己价值观念的改变而否定他们历史上的价值标准。”作者如是说,表明他以公正的态度尊重历史。《庄子·田子方》曰,哀莫大于心死。吴梅村的悲哀既是他个人造成的,也是那个时代赋予的,然而他居然没有心死;不仅没有心死,而且还运用诗歌忏悔自身的变节行为。“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过淮阴有感》),“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自叹》),他以一颗虔诚的自赎之心创作出来的诗歌,正是吴梅村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激烈冲突的产物。吴梅村创作的许多具有诗史性质的诗作,是他移情于外物而又反观自身的心灵展示。
诚然,吴梅村最终沦落为一个变节者或“两截人”,意味着他的人格并不完美,但他晚年把自己称作“天下大苦人”,直至彻底否定自己前半生的选择。乾嘉间诗人袁枚在《论诗》绝句中对吴梅村报以同情与欣赏:“生逢天宝乱离年,妙咏香山长庆篇。就使吴儿心木石,也应一咏一缠绵。”与袁枚比肩齐名的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写道:“梅村当亡国时,已退闲林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荐而起,既不同于降表签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没齿不忘,则心与迹尚皆可谅。”作为史学大家的赵翼对吴梅村身世遭际和文学成就的评价显得更为明晰而具体。我国现代诗人兼小说家郁达夫曾赋诗吟咏吴梅村:“斑管题诗泪带痕,阿蒙吴下数梅村。冬郎忍创香奁格,红粉青衬总断魂。”郁达夫透过梅村体遣词设色的表象,深深感受到吴梅村诗词意蕴的哀婉与凄凉,看到了吴梅村那颗为家国之情痛失名节而饱受折磨的心。
《人事完缺》一书作者王振羽始终秉持同情与理解的态度观照和审视吴梅村的仕途选择,进而通过诠释和解读吴梅村诗歌强化这种同情与理解。生逢政权改弦更张的变动时代,吴梅村的性格和行为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一位凌然大义的勇者,当然与“誓死忠贞”的铁血男儿形象也就相距更远,但在作者视野里,吴梅村的人格操守尽管存在一些瑕此,但吴梅村知错知耻,进而以诗歌方式表达忏悔意识和赎罪观念,这种自我反省自我批判自我否定精神,值得彼时和后世传承和赓续。在书中,作者以九章篇幅摹写和再现吴梅村人生的坎坎坷坷,直至“梅村遗恨”中以毕生叙写绝命诗“抱恨终天”。作者在撷取和呈现大量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进行文学化点绘和审美化点染,譬如各章节里通过描摹众多细节与情节,真实表现吴梅村的神态、心理和言行,生动再现了历史场景和人物心态,不仅写出了吴梅村的性格特点和诗歌诉求,而且精准呈现了吴梅村为官为文的因缘际会和命运转换的历史必然性。
在中国历史上,誓不帝秦的鲁仲连、羞为汉臣的田横五百壮士之所以受到后人尊重和敬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中蕴涵着对人类生命价值的充分肯定。吴梅村仕清之后敢于袒露心迹,以诗自赎,这是对生命价值的另一种形式的肯定,因而也昭示出具有悲剧性的崇高与壮美。
(作者系哈尔滨知名文史学者、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作者:刘金祥
文:刘金祥编辑:袁琭璐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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