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邻居,她把我拐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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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妞花在看自己小时候与父亲的旧照。图/记者于茜雯

1995年,杨妞花只有5岁,和邻居余华英一同外出,随后被其拐卖,再次回到自己家已是26年后。

她只是被余华英拐卖的众多孩子之一,回家后得知父母早已去世,她下定决心要让人贩子余华英受到法律的惩罚。

10月11日,余华英将再次受审,杨妞花也将到庭审现场。10日,潇湘晨报记者对其进行了专访。

本报记者周凌如于茜雯贵阳报道

“我想要一副织毛衣的签子。”

1995年,时年5岁的杨妞花有这样一个小心愿。她牵着邻居家的小姐妹,跟着对方的妈妈余华英一同外出买毛衣签子。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拐卖。杨妞花26年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却发现父母早已去世,她找到警方并提供线索,最终人贩子余华英被抓获并受审。

2023年9月18日,余华英因犯拐卖儿童罪被一审判处死刑。因发现余华英有其他拐卖儿童的犯罪事实,案件在二审时被裁定发回重审。

11日,这起备受关注的拐卖案在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开庭。余华英被指控拐卖的儿童,人数已经达到了17人。除原一审法院认定余华英拐卖11名儿童外,经过补充侦查,检方还指控其涉嫌拐卖其他6名儿童,其中包括其与丈夫王加文共同拐卖的2名儿童。

想要一副毛衣签子,她被人贩子拐走

1990年,杨妞花出生在贵州织金县,此后随父母和姐姐来到贵阳生活。她记得,父母总是笑眯眯的,说话温柔。良好的家境让她不会稀罕旁人递过来的一个苹果、一根鸡腿……

11日,余华英拐卖儿童一案将在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开庭审理。作为17名被拐儿童之一,9日,杨妞花从河北邯郸赶到了贵阳。她的行李箱里装着妈妈的照片和一张特殊的从全家福中截图洗出来的爸爸抱着她的照片。她告诉记者:“我太想拥有一张和爸爸的单独合照了,看,我长得很像这个帅哥。”

她拿出一张翻新过的妈妈的老照片细细打量。记忆里的妈妈,面容已经逐渐模糊,看着照片,她仿佛回到过去,妈妈的容貌也在脑海里逐渐清晰。“我记忆里,一直有她长头发、扎低马尾的样子,我还一直记得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的妈妈,真漂亮呀。”

然而,幸福的四口之家,因为余华英的出现分崩离析。

在杨妞花的记忆里,余华英一家突然出现,成为了杨妞花一家的邻居。

杨妞花回忆称,余华英与她的父母渐渐混熟,余华英的女儿经常来找她玩。被拐前一天,余华英蹲在地上,平视着她,问“你想要什么”,小小的她想了想,提出“想要一副织毛衣的签子”。

次日,杨妞花与隔壁小姐妹一起,跟着她的妈妈余华英外出买毛衣签子。当时,余华英拒绝带上杨妞花的姐姐杨桑英。“后来我才知道,余华英曾将拐走的一个8岁男孩遗弃在游戏厅里,因为大的(孩子)不好卖。而那一年,姐姐也是8岁。”

不懂“拐卖”,以为拿到毛衣签子就能回家

杨妞花答应姐姐,等她回来也给姐姐带东西。可这一走,却再也无法回家。

年仅5岁的杨妞花,不懂什么是拐卖。她被余华英带到火车站,换上一身破旧的衣服,坐上了火车,一路辗转到达邯郸。“我坐过火车,我意识到会去到很远的地方,因此害怕。我告诉她不买签子了,却遭到了她的恐吓。到了邯郸,下火车时,我遭到了她的踢打,那一刻她的面部表情彻底变了。”

杨妞花躺在地上,那一刻她深深记住了余华英的样子,“三角眼、高颧骨、雷公嘴”,从她的角度看,余华英个子很高,脸很长,“特别恐怖”。

杨妞花记得一个场景,到达邯郸后,她们住进了一个老人家里。每天会有很多人过来,盯着她看,“如同在看一件货物”。

因为余华英要价太高,杨妞花一直没有被卖出去。余华英的态度也越来越烦躁,杨妞花还清楚地记得被余华英用热水壶里的开水浇头时,头皮火辣辣地疼,也记得寒冷的冬日,她在院子里为余华英站岗,好奇自己的手“怎么可以肿得那么高”。

那时杨妞花穿着薄薄的单衣,直到一位老人带着一件大棉袄,并花费2500元将中间人口中“家里穷被丢弃”的她买走。后来,老人成为了杨妞花的奶奶。而她的养父是个聋哑人。“这些钱,是我爹(养父)攒着娶媳妇的。所以我爹刚开始是不情愿的,后来他会偷偷给我钱花,也不会揍小孩……”杨妞花回忆道。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被买的,我也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家。”杨妞花说,她没有被拐的概念,被卖到邯郸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天天要织毛衣的签子。“那一刻,(我)并不是要签子,(而是)觉得拿到了签子,我就能走了。它好像就是回家的一个信号。”

26年回家路,到家了父母却早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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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妞花祭拜父母。组图/受访者提供

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妞花也陷入了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孩,所以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她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又害怕失去现在的家人。直到2012年,结婚生下孩子后,她鼓起勇气,在家人的支持下开始寻亲。

这条路并不顺利。2012年,她在“宝贝回家”平台做了登记,在公安机关采了血,但是整整十年都没有任何进展。“那一刻我是有怨恨的。(但是)怨过之后,我还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我到底是不是被拐卖的。我想知道我是谁,我想知道我在哪一天出生,我想过一个真正的生日。”

每一次拍摄寻亲视频,杨妞花都会特地好好打扮一番。她想让大家知道,她过得很好,不需要同情,她只是想找到家。2021年5月,杨妞花的寻亲视频被贵州老家的堂妹看到,至此,被拐26年的她终于回到了家。

在杨妞花的计划中,找到妈妈后,她要拎上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装满衣服,将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在和姐姐杨桑英通话的过程中,她却得知一个噩耗——“爸妈早就去世了。”“那一天,我一夜没睡。所有支撑我的信念,顷刻之间,全部没有了。”

2021年5月15日,杨妞花认亲回家。第二天,她来到了父母坟前祭拜,得知疼爱她的父母在她被拐后因为自责和伤心过度,在1997年和1998年先后过世,当时他们都只有三十余岁。杨妞花的姐姐杨桑英11岁沦为孤儿,13岁出门打工。

“后来我从姐姐那里知道,我被拐后,妈妈精神出了问题,而一贯儒雅的爸爸开始酗酒,直到喝下了老鼠药……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讨一个公道。”杨妞花说。

“如果我向你道歉,你把我父母还给我好吗”

杨妞花一直记得当年拐卖她的人贩子的信息。2022年,她找到贵阳警方并提供线索,此后贵阳警方将人贩子余华英抓捕。

余华英拐卖儿童案一审开庭时,是杨妞花时隔28年后再一次见到她。“还是记忆中的三角眼,只不过,她的背更弯了。”

那一次见面,杨妞花是期待的。她预想过很多场景——余华英会声泪俱下地向她道歉、忏悔,“但余华英完全没有给我机会。我当时在哭,她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整个过程中除了跟我吵架,就是否认对我的伤害。我们台下哭成泪人了,她却一动不动,(非常)冷漠。”

“余华英说她记得我。我告诉她,是我把她送上法庭的,她一定要记住我。”杨妞花提到一个细节,一审时她恳求法院严惩余华英,判处她死刑。余华英听后对她说,“我不是向你道过歉了吗”。她扭头问余华英:“如果我向你道歉,你把我父母还给我好吗?”余华英又一次沉默了。

父母是杨妞花心里永远的痛。在她的记忆里,家里有爸爸宽大的肩膀,有妈妈宠溺的微笑,还有他们下班后带回来的鸡腿……所有在回忆里具象的幸福,都因为余华英的拐卖戛然而止。

2023年9月18日,余华英因犯拐卖儿童罪被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余华英当庭上诉,认为判得太重。因发现余华英有其他拐卖儿童的犯罪事实,案件在二审时被裁定发回重审。

杨妞花告诉记者,第一次与余华英见面时,她是期待的。她想站在余华英面前,告诉对方,自己是被她拐走的孩子,现在自己找回来了。但是此后的每一次见面,杨妞花都不情愿。“我这辈子都不想跟她再有任何的交集。等到一切结束后,我再也不想提到‘余华英’这三个字。”

案件即将开庭。余华英拐卖的儿童人数,由原一审时的11人上升至17人。

17个被拐儿童,来自12个不同的家庭。杨妞花透露,庭审当天,一共有7个家庭的成员会到庭审现场。

这一次,杨妞花特地带上了亲生父母的老照片。她告诉记者,之所以随身带着这两张照片,不是为了开庭。“我希望更多人知道,我拥有多么优秀的父母。仅用儿童被拐形容一个家庭的痛苦,是完全形容不出来的。一个孩子被拐走,一定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受伤,而是整个家庭上下好几代都因此受到伤害。”

过得很幸福,希望更多被拐者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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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妞花(左)与姐姐。

杨妞花长居河北。对于现在的生活,她感到知足且满意。“我过得很幸福,结婚后,我与丈夫生下了三个孩子,靠着奋斗,在当地建房、买房、买车。我经营着一家美容院,收入还不错,在行业里也是佼佼者。我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其实我能力挺强的。”

工作之余,杨妞花成为了一名“宝贝回家”的志愿者,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互联网的影响力,帮助其他人寻亲。她告诉记者:“没有仔细数过,但至少帮助了十多个人。”

杨妞花分享了一个细节,在互联网上,更多的是寻找孩子的父母,但因为她的特殊经历,反而是很多被拐卖的孩子主动联系她咨询。“他们问我,怎么采血?可以找家吗?需要曝光吗?公安机关会通知我的养家吗?会牵扯到养父母吗?”

许多人在杨妞花身上得到了安慰和帮助。杨妞花表示:“我们痛恨买家。但更要做的是先鼓励被拐的孩子站出来,回归家庭。孩子不是一件物品。很多人被找到之后,养父母已经七老八十了,让这个孩子把一个七老八十的人送进监狱,他们也是于心不忍的。所以我更希望的是,养父母主动给孩子提供线索,鼓励他(她)去找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