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水泥在生长,自然却在退缩,生活里的拧巴和褶皱寄存在高楼大厦的方寸之间。不过,只要开始一段山重水复的旅程,世界就会变一个模样。近日,作家阿来的行旅散文集《去有风的旷野》出版发行,记录了他在中国西南地区的山川之间行走的经历。
在这一趟趟山川行旅中,作家不仅与自然亲密接触,更是通过自然触摸了苍老而又崭新的时间,感悟生命,照见自己。在有风到达的地方,也散落着生活的诗意。
行走在山川之中
写《去有风的旷野》这本行旅散文集,阿来既是作家,也是一名漫游者。
与更多生活在城市,不遗余力地书写城市和人的作家相比,阿来是一名贴近大地、贴近生灵的作家。如此前阿来自己所言:“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当你进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种植小麦、玉米、青稞、苹果与梨的村庄,走进那些山间分属于藏传佛教不同教派的或大或小的庙宇,又会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前进之时,某一处曾有时间的陷落。”
阿来就是这样行走在中国西南地区的山川之中。《去有风的旷野》收录了他的十篇行走记录,讲述了十个把心交给旷野的故事。多年来,阿来始终将行走和写作视为自己的宿命,他攀行在旷野之间,抬头仰望苍穹星际,俯身凝视花草生灵。从四川到云南、贵州、甘肃……作为中国最早的行走文学践行者之一,他在行走中发现旷野诗意、诗性、诗心与诗情,为世俗庸常提供了一方寻求解脱的天地,也“为过往的历史存真,为消逝的生活留影”。
《四姑娘山行记》《稻城亚丁行记》《再访米仓山三记》《大凉山访杜鹃花记》……作为一个从大地上走来的作家,阿来拒绝让快节奏的生活将人生变成段子,在他看来,人生是一个漫长、缓慢的进程。他选择把心交给旷野,以一个他者的身份去探险种种奇遇,每每深入一片土地,心中的速度便自然降下来。
“一个小时走5公里和一个小时飞720公里,看到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阿来在文中写道:“大自然有时候能给人提供一种慰藉,所以我总是要抽时间从河谷地带的人间社会出去,经过人间,最后到没有人间的自然中去,那是自然界的生生不息,它的美丽会给你安慰。”
在这本书中,我们还能看到一个行走在旷野中的“植物学痴迷者”阿来。在这十篇散文中,人退居其后,更多的是植物呈现在读者面前。阿来的目光聚焦在花草树木上,棘豆、风花菊、香青、蝇子草……他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对每一株我们看似无名的花草如数家珍。每一次漫游都是一次花草植物的追踪。他的手机和电脑硬盘里储存着数万张植物图片,阿来也因而被读者们亲切地称为“作家中的植物学家”。
阿来是一个挚爱植物的作家,所以他的文字总有一股自然的野气。读者阅读这些文字,也犹如穿行于群山之中,头顶蓝天,看冰川消融、古树繁花。
语言的信徒
2016年,阿来曾经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做过一次小规模讲座,讲座题目是“语言的信徒”。从中也可以看出阿来对语言的重视和敬畏。
先来看一段收录在这本书中的《十二背后》这一篇的文字:“溯小河行。不到两里地,一道壁立的石灰岩下,贴地处,赫然张开一个巨洞。洞口岩壁,很像蟒蛇奋力张开的上颚。立身洞口,在阴阳交割处短暂驻足,阳光已在身后,身前阴影中冷气扑面。岩壁层叠清晰,缝隙间正好让蕨类扎根,风化的表面让苔藓继续侵蚀。流水悄然出洞,一到阳光下便灼然生光。再移步,就进入了地下世界。人声在静谧的空间激起回响。”
单就这段文字而言,颇有几分柳宗元山水游记的风格。阿来的散文语言朴拙而充满诗意。在他看来,从《诗经》以来的中国文史传统都使用了充满诗意的语言,但是当下我们没有继承好。作为一个说藏语的家庭长大的孩子,阿来直到高中毕业时还有一种学习汉语时的焦虑感。这种焦虑也给他带来跨越两种语言系统写作时的敏感。在2017年《南方人物周刊》发表的《获奖者阿来》一文中,阿来曾说,他是一名藏族人,也觉得汉语了不起。所以在写作中,相比故事和人物,他更重视语言。
《去有风的旷野》这本书的文字风格可以说是阿来散文风格的代表作。阿来是一位语言感、结构感极好的作家,他始终坚信,文学的初始和旨归都在于语言而不是其他。所以,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语言的自信和结构的自觉。他的语言质朴、本然,阅读这些文字甚至可以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自然气息。
并且,阿来在山川之间的行走也不仅仅是行走,他还会感受和思考,因此行文中也透露着人生哲学和豁达。阿来下功夫了解大地山川的地理史、文化史,知道这些生命体的名字,然后书写这片大地,获得个人和社会的生命体验。“我孤身而行,觉得越走越有劲,每天几十里。都没准备,就身上那点零花钱。走到哪里,找个老乡家吃住。一路觉得很过瘾,好多问题好像能够得到解答。从低地往高处走,都是大山大河。”“人看到的不只是美丽的大自然,也能看到自己深藏不露的内心世界。”
如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评价阿来:他不是一个只在大地上行走和漫游的人,而是常常感受“精神境界的提升”和“时间的陷落”这些永恒主题。看到山川会生敬畏之心,看到云彩会不断赞美,甚至看到一朵小花、一朵蘑菇的开放,都会想到这是神的馈赠。这样的神性因为有了世俗的基础,才显得真实。
历史深处的诗意
公元759年冬天,杜甫入川,穿行在连接陕西和四川的古米仓道中,记录了这段古道的真实环境:“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万壑欹疏林,积阴带奔涛。”一千多年后,阿来重走这段古米仓道,虽然风云流转,幸运的是所经过的地理环境和一路辛苦,与当年的杜甫大致是相同的。《去有风的旷野》这本书中的记录,与古代诗人紧密相连。
四姑娘山,阿来已经去过至少三十次。《四姑娘山行记》这篇中,阿来书写了与四姑娘山、与杜甫以及与人文地理相关的这段行记。这年深秋,阿来应邀到四姑娘山的雪峰下进行一场讲座。在雪山之下讲述古人书写雪山的诗歌,想想就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虽然杜诗“窗含西岭千秋雪”中的“西岭”,“雪岭界天白”中的“雪岭”,是从成都往西望见的一系列参差雪峰的泛指,但四姑娘山号称“蜀山皇后”,主峰海拔6250米,距成都市中心直线距离126公里,在那连绵的积雪晴空中往往最先被望见,最引人注目,最易识别。比杜甫晚几年到成都西川节度使府的岑参也写过这壮美的景象:“千峰带积雪,百里临城墙。”讲座那天,艳阳高照,蓝空深湛,观众面对着的正是杜甫笔下“雪岭界天白”的雪岭。一条古今交错的人文脉络,就这么徐徐展开。
还有一名与巴蜀关系极为密切的诗人是元稹。一千多年前,诗人元稹曾两度从长安出发,越秦岭前来巴蜀。第一次,公元809年这个季节,三十一岁的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前来四川办案;第二次,公元815年,他被贬为通州司马,使得他在秦汉即已开辟的穿越秦岭和米仓山的古道上多次往返。那时,他就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山中遭逢过盛开的杜鹃。有诗为证,元稹写诗给好友白居易,即《奉使往蜀路傍见山花吟寄乐天》,这是他公元809年春“使东川”时所写组诗中的一首:“深红山木艳丹云,路远无由摘寄君。恰似牡丹如许大,浅深看取石榴裙。”
行走在古米仓道中时,阿来又想到宋代诗人陆游入蜀的过往。当年陆游游宦南郑,再经古驿道入蜀。有诗说:“当年蜀道秦关,万里飘然往还。酒病曾留西县,眼明初见南山。”他从北望南,所见南山正是这苍莽米仓。那时,陆游在四川宣抚使司王炎幕中任干办公事,时在公元1172年。现在,站在山脊线上北望,晴川历历,山谷开敞,岚烟轻淡,山北宽谷中的汉水隐隐可见。阿来不禁默默发问:陆游在蜀道上写下过“远游无处不销魂”的诗句,这段山道,也是他曾经的销魂处吗?
好的旅行写作,不仅能够呈现那些遥远而新鲜的风景,让读者通过文字的介质感受旷野之息,还能够感受到来自历史深处的文学呼唤。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 摄影:李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