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肝的道德争议,你站在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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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饲那边看不了。鹅怕陌生人。这部分我们一般不开放参观。」


2022 年 11 月,山东临朐,我拜访了亚洲最大的鹅肥肝生产基地,此行的重要目的,是想亲眼看看鹅肥肝的填饲过程,但这碗「闭门羹」还是在我的预期之外。


这是一座相当现代化的工厂:若干栋巨大的钢结构厂房,有分工明确的区域 —— 展厅、实验室、生产车间,各种不同的生产机器标志着专业性。一个被透明玻璃隔开的车间角落,地面上摆着一大盆白色的禽类胴体分割件(由于距离较远,实在难以判断是鹅肉还是脂肪,还是二者皆有),3 个被蓝色无菌服紧紧包裹只能看到眼睛的工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分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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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企业文化展厅,我加入另一组访客,一起试吃产品。用苏打饼干做底,依次放上鹅肥肝块,一小勺莓果酱,最后磨上一撮黑胡椒。脆与细腻丝滑的口感形成反差,酸甜平衡了浓郁的肝脏香气,再加上一丝辛辣氤氲。舌尖体验很美好,但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 直到访问结束离开厂区,我的视野中也没有蹦出一只活的,像大多数农夫和主厨营造的「鹅的梦幻田园生活」场景,在夕阳下、草地上笨拙地摇摆前行,嘎嘎叫的鹅。一秒钟都没有。


生态养殖和食品加工区分隔两地这不难理解。但我的大脑开始下意识地描绘一个关于填饲的「阴谋论」:鹅真的害怕陌生人吗?还是填饲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残酷,所以不想被公开?等着我的真是那些「流血的喙壳」「因体重暴增难以支撑而变跛的蹼足」「各种呕吐物」以及「撑得像狗一样喘气的鹅」?我当然也能判断哪些是动物福利组织刻意筛选和渲染过的信息。答案近在咫尺,但我却无法验证它。我原本从各种视频和书本中获得了「确信的真相」,但此刻好像在瓦解。


干净,秩序,钢铁运转,薛定谔式的黑盒。真相和童话一起被绞碎,乳化,加热灭活,再变成真空袋子和瓶瓶罐罐,去往远方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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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这是……鹅的肝?」法国厨师杰罗姆(Jérôme)收到我从临朐带给他的伴手礼后,首先关心的是物种。


「法国的朗德鹅,中国长大的。但说不定它爷爷的爷爷住在你家不远。」我开玩笑。


「哈哈,有可能。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巴黎有懂吃的嘴巴,但只有匈牙利才有好肥肝。』」杰罗姆说,「我在中国从来没见过。」


在中国,现代化的肥肝工厂以使用法国引进的鹅种为卖点,比起稳定的品质和产量,谈产地显得无关紧要。但法国人愿意在「风土」这件事上刨根问底,连肥肝也不例外。美食作家克里斯蒂安 · 米约(Christian Millau,法国 Gault & Millau 美食指南的创始人之一)在他的《私人美食辞典》中坦承匈牙利的鹅肥肝比祖国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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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的生长环境是其一。「匈牙利的草原更完美,他们的饲养员也比阿尔萨斯的更有天赋」。但填饲工人也很重要,「他们有所谓的鹅感(sens de l’oie)」,这是长时间与鹅相处积累的经验。还有一些其它细节,「比如当地特有的玉米质量,以及黏土成分较高的土壤,会影响水质,(填饲用的)谷物用当地热水烫过拌合会更软」。


难怪有传闻说,法国名厨埃斯科菲耶(Auguste Escoffier)在丽思 · 卡尔顿酒店工作期间,从来不用法国肥肝。其实,对于本土肥肝,拥趸也分两派,一派支持阿尔萨斯风格,喜欢浓郁香料调味和细腻感,另一派则崇尚西南地区的简单,尽量只用盐和胡椒,突出鹅肥肝本身的风味,质地偏扎实 —— 连内部意见都没统一,或许这是匈牙利肥肝坐享渔翁之利的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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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就喜欢匈牙利鹅肝。但我也试过斯特拉斯堡的小农产品,还是冬天应季的,感觉区别也没那么大。本身这东西就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标准,也要具体看是谁生产。」杰罗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可能也和时代有关。现在早就不迷信产地了,你看看鱼籽酱,别老盯着伊朗和俄罗斯。」我深表赞同。


退一步讲,就算当下最好的鹅肥肝的确在匈牙利(这可能对一些怀旧的美食家比较重要),但这个世界上最有底蕴的肥肝文化,只会在法国 —— 全世界餐厅的菜单上,肥肝写作法语「foie gras」,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尽管经历了近年来遭受禽流感和新冠疫情的轮番冲击,法国的肥肝产量仍占全球一半以上,始终保持世界最大生产国的地位。至于消费?肥肝既是日常的愉悦,也是毕业、纪念日时的欢庆,更是圣诞节、新年夜这种大日子不能缺席的传统。法国人的生活一直被包裹在美味的脂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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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缺失书面记录,当代肥肝史往往以语言学溯源作为开篇。在法语中,gras 指「多脂的,肥胖的」,而 foie 是肝。这个词起源于拉丁语中的 iecur fīcātum,字面意思是「以无花果填充的肝」,暗示用填饲育肥肝脏的技术手段至少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有趣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原本代表「肝」的 iecur 不明原因地消失,表示育肥技术的 fīcātum 反而被保留下来,再嬗变成包括法国、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在内的欧洲不同地区语言中的「肝」。欧洲人的潜意识里,「肥」和「肝」早已紧紧绑定在了一起。


在法国,与德国接壤的阿尔萨斯是最著名的肥肝产区之一。这一区域聚居着大量犹太人,拥有历史悠久的水禽育肥传统。食物史学家推测,这里的肥肝文化可能传承自古埃及负责看护鹅群的犹太奴隶(人类最早的填饲禽类证据,就在古埃及墓室壁画上)。他们迁徙到欧洲的过程中,把这种育肥技术带到了罗马帝国占领的犹太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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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信仰,犹太移民被限制从事商业和拥有土地,养鹅换取收入,是少数合法的谋生方式之一;在饮食习俗方面,当地惯用的动物脂肪不符合犹太律法的要求,同时,由于气候问题,阿尔萨斯地区也缺乏植物油,鹅就成了完美的洁食解决方案。食用鹅肉是基础,用鹅皮熬成香脆的渣,也成为经典菜肴。鹅油可以用来保存食物(罐头和冰箱那是很多个世纪后的事了),多出来的部分还可以拿去交易 —— 当然,也包括肥美的肝脏。


作家大仲马(Alexandre Dumas)的极力赞美,使阿尔萨斯的肥肝声名远扬。直到今天,肥肝还占据着阿尔萨斯人餐桌上的重要位置,尽管因为战争,这一地区的肥肝生产商已经从 20 世纪初的 60 家急剧缩减至仅剩个位数,但似乎并未削弱这里出产高品质肥肝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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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西南地区是另一个肥肝核心产区,包括多尔多涅省(也被称为佩里戈尔)、朗德省、热尔省和大西洋比利牛斯省等地。有学者曾经猜测这一地区的育肥技术,可能由古罗马人征服高卢时带入,但人类学家弗雷德里克 · 杜哈特(Frédéric Duhart)的结论只是部分支持了这个说法:水禽饲养技术应该是罗马人的遗产,更准确地说,这一地区的肥肝产业,是特定时空环境下,独立发展出的结果。


西南地区缺乏耕地,早期经济以小农场手工业为主。地处山区,又没能赶上铁路运输时代的福利,肉类和乳制品一直稀缺。15 世纪以来,这一地区的居民同样依靠饲养鸡、鸭、鹅等禽类解决生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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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更早的证据证明当地人掌握了填饲,他们采用更接近古罗马传统的自然育肥。临近冬季,农民把鹅圈养在黑暗(但必须干净整洁)的房间,为它们提供充足的小米加上熬煮的燕麦,鹅会本能地进食,给自己育肥。到 17、18 世纪,当地的玉米产量逐年增加,育肥效果也很好,这种从南美引进的作物开始逐渐取代小米,成为主要的育肥谷物。然而,直到 1780 年,当地才第一次出现了填饲记录:农民发现,用手直接给禽类填饲整粒玉米,鹅的肥度会有明显提升。自此,西南地区的水禽育肥技术体系才算初具雏形。


虽然阿尔萨斯的肥肝早已闪亮在美食家的餐桌上,但在西南地区农民的心中,肥肝一直只是副产品,肉和脂肪才是育肥的首要目的。到 18 世纪末,随着烹饪技术发展和社会需求的增加,肥肝逐渐成为一项产业。人们终于意识到,鹅身上最「甜美」的部分,是腹腔中那颗巨大的「肉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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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肝挞,18 年陈酿白酒做的啫喱与枇杷酱,上面刨的是鸭肝碎;葱末鸭肝布蕾,紫色装饰是山蒜花,」杰罗姆让我试试他的新菜,一个三道式小点,「盖碗里是『开水白菜』。鸭肝三重奏。」


我揭开盖碗,鲜香扑面而来。金黄透亮的清汤中,浮着一小颗晶莹的鸭肝。清汤的鲜味把肝脏特殊的「肝味」延展开,香气由汤的高温带起,从鼻后奔涌而出,奏响极致的声音。


「用鹅肝是不是更高级?」我似乎问得有点业余。


但杰罗姆觉得这个问题值得认真探讨。「很难比较,还是看你怎么用。好的鹅肝我个人觉得还是冷吃最好。不知道你注意到开水白菜上的油珠子没?如果用鹅肝的话,油只会更多。鸭肝能做的菜也更多,冷吃热吃都可以。而且鸭肝味道更浓,更直给,普通客人也更容易感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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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上认为鹅肥肝比鸭肥肝高级,除了「文化刻板印象」之外(和古埃及贵族吃一样的东西,这就是一种文化上的「高级」),其实有相当复杂的经济因素。相比于鸭子,养鹅要麻烦得多:鹅需要的生活空间更大,繁育能力逊色,更容易生病,对填饲也更敏感。虽然很多鹅种经过优化,但要培育高品质的肥肝,鹅还需要更长的育肥期和更频繁的填饲。这意味着鹅肥肝需要更高的人工成本,也解释了为什么鹅肥肝往往出自小农场。此外,现代社会鸭肉消费远比鹅肉更高,鹅的育肥成本主要得从肥肝收回,这也是它售价更高的一个原因。或许应该反过来说,鹅肥肝因「贵」而「高级」,而非因「高级」而「贵」。


用「偏好」更合适一些。新派法餐名厨米歇尔 · 盖拉尔(Michel Guérard)将肥肝比作红酒的说法或许最为贴切:「鸭肝是勃艮第,鹅肝是波尔多。」这不仅仅表示它们之间的差异在于风格和地域而非孰高孰低,也巧妙点出二者皆是法国历史上悠久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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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世纪,原生于中美洲黑色的疣鼻栖鸭(muscovy duck,即番鸭)成功定居法国西南地区。法国人惊叹于它的「安静、黑色和巨大的食量」。它和同为「新访客」的玉米一起,成为接下来数百年法国肥肝产业的两块基石。


填饲技术的迭代,是肥肝生产的第一个加速器。19 世纪,阿尔萨斯地区出现了活塞漏斗,取代了 4000 年来食物只能喂到嘴部的旧方法。在许多老照片中,你都能看到怀旧的手工填饲过程:一只禽类被固定在填饲工人的两腿之间,仰着头,嘴里放置有一个带长管的漏斗,工人用一根木棍,把略微煮熟的玉米直接抵入食道,然后让它按自己的节奏消化食物。漏斗也能避免填饲工人被鹅喙锯齿刮伤的风险,提高了安全系数。1950 年代,漏斗中增加了手动螺杆,然后再进化成电动。直到 1980 年代后,又出现带计量功能的液压泵和气动泵,可以计算好每次填饲的份量并高速送入,单只填饲时间被缩短到 3 秒以内,效率大大提升。


19 世纪罐头技术普及,使肥肝真正开始产业化。这种新技术既延长了肥肝的保存期,让供应突破季节限制,同时也方便运输,给巴黎的大厨带来更多创新肥肝菜肴的机会。美食家抱团追捧,迅速将肥肝送上了高价值地位。产量剧增的同时,肥肝生产者也开始丰富产品线:肥肝派、用自身脂肪煮熟的肥肝都被装进了罐头,以及添加了松露肥肝罐头(佩里戈尔也是著名的松露产区)等。甜美的「肉果子」开始登上全世界的餐桌:西南地区的肥肝产品向东去往印度,向西则抵达遥远的大西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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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是肥肝产业化与工业化的分水岭。战后困难时期,年轻一代纷纷迁往城市寻求生存,阿尔萨斯大量小农企业消失,西南地区同样也呈现出企业数量变少、规模化的趋势。1960 年代,研究人员开发出当前最理想的肥肝鸭种 —— 骡鸭(moulard duck),这种由公番鸭和母北京鸭杂交出的品种性格温顺(甚至都不能飞),抗病性好,有更适应机械化填饲的食道,迅速被肥肝生产商采纳。由于大小一致,产品稳定,骡鸭也更受保鲜运输厂商青睐。再加上骡鸭只能通过人工授精繁殖,以及冷鲜运输技术的普及,肥肝产业链出现养殖、生产、加工等更细致的划分。价格下降的同时,效率得以继续提升。


如今,法国餐桌上的鹅肥肝主要从匈牙利、保加利亚等周边国家进口,本土鹅肥肝的生产比例已经降至仅 5%。如果说鹅肥肝代表了一种旧日的精致奢华,那么鸭肥肝则代表了流行创新与平民化;如果把鹅肥肝看做传统手工业的象征,那么肥肝的工业化时代,一定属于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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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多少读者和我一样,《第三餐盘》还没读完,西班牙农民爱德华多 · 索萨(Eduardo Sousa Holm)的「自然肥肝」就已经写上了美食愿望清单。美国主厨丹 · 巴伯(Dan Barber)在不同的场合都盛赞过这种无需填饲的鹅肥肝。在书中他详细记录了亲临产地调研的见闻,甚至还尝试把这种道德育肥法搬到自己的餐厅农场。这块「自然肥肝」,是他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最独特的风味」。


2006 年,索萨的自然肥肝在巴黎举办国际食品沙龙(SIAL,Salon International de l'Alimentation)上被授予了表彰创新风味的 Coup de Coeur 大奖。但奖项最后在争议声中被撤销。索萨的肥肝产量极少,很难买到,一部分法国人怀疑他造假(也可能有民族主义心态作祟);而法国肥肝行业委员会(CIFOG,Comité Interprofessionnel des Palmipèdes à Foie Gras)的反对基于法律:在法国,只有经过填饲(gavage)增肥的鸭或鹅的肝,才能称为肥肝。


不填饲是假肥肝的原罪?大脑带我回到那个黑盒:我蹲在围栏中,一只长着老茧子大手突然就伸过来,拽着我的脖子。一根 20 多厘米,比拇指还粗的不锈钢管子又插进我的喉咙,躲不掉。想吐,真烦。1 秒,2 秒,喉管撑开,它来了!热乎乎的。诶?管子出去了,舒服。啊,怎么突然这么热,来点凉风?我使劲儿喘一喘。脂肪肝是不是又大了?好像挤到了我的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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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饲是肥肝的原罪?当听到「狭小空间」「强迫」「脂肪肝」这些描述时,绝大多数不了解鸟类生理机能的人会自然地把鸭鹅的感受浸于肌肤。拟人化是伦理和动物福利议题中的一个常用方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里需要思考的是:我们是否真的知道动物的感受?


1998 年,欧盟的动物健康与动物福利科学委员会(Scientific Committee on Animal Health and Animal Welfare)就填饲禽类的动物福利问题发布了一份 93 页的调查报告,专家认为在肥肝生产过程中确实可能存在问题(比如「没有足够的水用于游泳和梳理」「狭小的笼子缺乏拍打和运动的空间」)。报告结论主要提出了若干改善生产条件的建议,至于填饲部分,受限于当时的科研成果,委员会也只能呼吁寻找替代填饲的生产方案,同时继续进行动物感受相关方面的研究。


随着科研深入,针对填饲中可能存在的「不适」「侵犯」「恐惧」和「病痛」等问题,支持双方的论据都在不断增加。真理不辩不明,但反对肥肝生产的争论一直没能平息。越来越多的动物福利组织以不同形式,在不同国家开展肥肝抗议运动。真正的问题是:活动家究竟在反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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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比较常见的方式,是把肥肝归类为「奢侈品」,是具有享乐性质的非必需消费品。这种论断的逻辑是:人类不应将自己的愉悦建立在对动物的折磨之上。但它漏洞略多:暂且不论动物是否真正受到了「折磨」,但什么是食物的「必需」与「非必需」?这个边界由谁定义?而最底层的问题是傲慢 —— 人类有权决定动物是否痛苦。与其说这是对肥肝和消费主义的批判,不如说它只是换了一种表述方式的「精英话语」。


丹 · 巴伯也认同,在肥肝问题上,禽类待遇可能并不是人们反对的重点。他们「真正无法忍受的,应该是这种饲养法所反映出的农业体系」。如果工业化农业是活动家的终极目标,那么肥肝是一个完美的「跳板」。以美国为例,相比于鸡和牛的工厂化养殖,肥肝行业体量极小,行业松散,资源(特别是政治方面)有限、消费基数不大(这意味着人们支持运动所需要的成本极低),生产方式也的确很容易引起人们共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一个风险极低且容易出成果的运动对象。动物权利组织 Farm Sanctuary(农场庇护所)的传播总监崔西娅 · 巴里(Tricia Barry)坦言:肥肝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低垂的果实」,唾手可得。


反肥肝运动在全世界如火如荼。以色列早在 2003 年就禁止了本国肥肝生产,德国、意大利等多个国家纷纷跟进。禁止肥肝贸易的风,甚至吹到了印度和巴西。如何反对这些反对?2005 年,法国国民议会未雨绸缪,投票通过了一项修正案,把「肥肝是法国受保护的文化和美食遗产的一部分」这一表述,正式写入《农村与海洋渔业法》第 L654-27-1 条。政府以国家之名保护肥肝产业,抵御欧盟未来任何出台的禁令。至于那些民间运动组织?戴上了「美食家国主义」的拳套,现在的肥肝「一力降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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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莎士比亚是法国人,那这世界应该是他的肥肝。这颗「肉果子」连接籍籍众生,就像肝叶中的神经和静脉血管那样,盘互交错。


芝加哥至今仍然是惟一以立法形式颁布过肥肝禁令的城市。2005 年 4 月,议员乔 · 摩尔(Joe Moore)在读完记者马克 · 卡洛(Mark Caro)一篇关于肥肝的深度报道后,突然意识到,眼下就是一个能够帮助他赢得更多选票的好机会。他在不了解这种食物生产过程,也没有咨询任何动物权利组织、肥肝生产商和厨师的情况下,直接向议会提交建议,在市政法典中增加一条肥肝禁令:「所有根据市政法典第 4-8-010 条定义的食品销售机构,应当禁止销售肥肝」。2006 年 4 月 26 日,这条提议最终以一种相当敷衍且不合议程的方式,在经过 20 秒的「讨论」后,顺利变成法律。


最高兴的当然是动物福利活动家。反肥肝的战火越来越旺,烧往美国其它城市,宾夕法尼亚、新泽西、马里兰、夏威夷先后出现类似的提议。芝加哥禁令成功落地,意味着一场又一场胜利指日可待。经销商的业务突然被腰斩,不得不想办法自救。他们在活动家和生产者之间斡旋,尝试促进沟通。纽约的肥肝生产商也在研究解决方案,邀请动物伦理专家共同探讨更「道德」的生产方式。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远在大洋彼岸的一些中国厂商也想抓住机会,表达未来 5 年内的增产计划,或许也能在肥肝经济中分一杯羹 —— 活动家当然不会放过这片新兴战场,江西原本计划投资 1 亿美元的全球最大的肥肝生产基地正是因动物福利组织抵制而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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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内外的故事则更精彩。在禁令正式生效前,芝加哥迎来了一波肥肝消费高潮,连从未吃过的人也想试试,这个法国舶来品,到底是个什么味道。主厨也成立了 Chicago Chefs for Choice(芝加哥主厨之选)组织,他们呼吁选择自由,人们采购和使用某种食材,并不需要政府机构进行指导。也有厨师以身试法:道格 · 索恩(Doug Sohn)的热狗道格(Hot Doug’s)成了全市第一家被处罚的餐厅。他只用了 250 美金罚单,就换来了多家媒体的头条,接着生意暴涨,聪明地就势盈利。餐厅仍然可以使用来自填饲禽类的肉和脂肪,但只有肥肝改成了「买面包免费送」(销售不合法,但赠送没问题)


就像 1920 年代禁酒令时期一样,吃肥肝活动也半转入地下。各种以「FoiX GraX」「Fxxx Gxxx」为名的派对晚宴欲盖弥彰;一些美食家协会还玩起了寻宝游戏,在某些餐厅把一张神秘卡片交给厨师,就能兑换一份肥肝菜。肥肝衍生出乱七八糟的别称,有餐厅写作「特别的龙虾」,也有人故意把一道肥肝菜取名为「乔 · 摩尔特供」,讽刺效果拉满;还有的餐厅经理曾经接到过客人电话,要吃「越橘」,事后她才反应过来,这位客人其实想问的是有没有肥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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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还有人掀起了反抗议活动。一些餐厅的工作人员和肥肝的忠实支持者组织起来,去动物福利组织发起的「反肥肝晚会」会场外示威。里面的活动家在宣讲,外面的「反活动家」开始给路人分发用肥肝做的冷吃小点,并展示出抗议动物福利活动,支持肥肝的海报和标语(后来发现,该反抗议活动发起人是肥肝经销商,但用魔法打击魔法,看上去仍然有些癫狂)


早在禁令生效当天,伊利诺伊州餐饮协会就以违宪为由起诉了芝加哥市政府,最终未能胜诉。但实际上,政府内部也不是完全认同「肥肝禁令」。公共卫生部把执行这条法律作为工作中的「最低优先事项」。市长理查德 · 戴利(Richard M. Daley)更是公开批评过这条「最愚蠢的法律」。2008 年 5 月 14 日,芝加哥议员同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跳过正常的议会程序,没有给乔 · 摩尔哪怕 1 分钟的发言机会,直接投票废除禁令。从荒谬开始,以荒谬结束。尽管禁令要 4 周后才正式失效,但并没有人在意,肥肝立即回到了菜单上 —— 除了那些听说禁令被废除之后,决定为肥禽举办烛光守夜的活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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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作家兼主厨肯吉 · 洛佩兹 - 阿尔特(J. Kenji López-Alt)去纽约的拉贝尔农场(La Belle Farm)调研时注意到鸭子在填饲时「倾向于聚集在一起,给围栏留出一半以上空间。」马克 · 卡洛在哈德逊谷农场(Hudson Valley Farms)对比了喂食 1 天和喂食 22 天的鸭子,他观察到随着相处时间变长,鸭子会逐渐熟悉填饲工人而变得不那么紧张。一份响应欧盟调查报告的研究结论认为,鸭确实更怕陌生人,但同一份报告也指出,填饲过程中并未观察到鹅的回避行为。


正如这篇文章不打算支持或反对任何一方那样,我们更需要尽可能地洞见矛盾。


肥肝是来自古典世界的食材,创新却是这个行业的核心生命力。从早期的罐头和派,调味鹅肝,到后来的半熟肥肝(Le foie gras mi-cuit)、肥肝块(bloc de foie gras),再到现代各种即食肥肝,和肥肝油等副产品,人们吃着高度工业化的加工品,同时迷恋阿尔萨斯和西南地区手工填饲,传颂风土故事。肥肝,也是「工业化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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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为肥肝的营养健康争论:研究人员怀疑肥肝会增加阿尔茨海默症和糖尿病的风险,但佩里戈尔人民坚信,肥肝中大量不饱和脂肪酸,是当地心脏病和胆固醇平均水平都较低的主要原因。肥肝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它成为一个符号。人们通过吃不吃、如何吃,来选择自己在肥肝世界中的身份;对法国人而言,甚至由不得你选,它已经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民族主义象征。


同样的事实,人们用带有偏见的表述互相攻击。生产肥肝的鸭鹅,平均寿命和生活品质都高于笼养鸡,但偏偏填饲让它成为那个「低垂的果实」。支持者则认为,肥肝争议是一个幌子,反对鹅肝旨在吸引关注,分散人们对现代食品工业中真正的、更严重的社会问题的注意。明明是对填饲的批判,肥肝却成了靶子,肥肝或许无辜,是人类赋予了它无比纷繁的意义。


「来,再帮我试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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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在我面前放了一个小碟子。碟子中央是一个深棕色的小球,中心插着一根白色的小棍。「这是法国的经典菜,鹅肝棒棒糖。不过我给糖壳加了味道,模仿四川怪味胡豆的做法。你试试看。」


是熟悉的味道。入口微微咸辣,然后是花椒的香味,糖壳脆得像一层薄薄的玻璃。一口咬破,冰凉的肥肝在嘴里化开,不同的温度、口感和香气对撞在一起。完成度很高,好吃。它配得上如此复杂的风味。


「我觉得没问题。它有名字吗?」我问杰罗姆。


「La pomme d’Ève,夏娃的苹果。」


李家伟对本文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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