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我教算命先生算命 | 日常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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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卦摊。视觉中国|图

2000年7月10日,虽然已经是盛夏,由于天气阴沉,不算热,我来到成都府南河边的一家茶馆考察。

成都府南河是府河和南河的合称,水源从岷江都江堰而来。府河绕城北、城东流,南河绕城西、城南流,在合江亭处汇合,汇合后称府南河。在古代,府南河基本上是沿城墙而流,类似于成都的护城河。在晚清民国时期,成都的饮水几乎都是取自于府南河,因为成都城内的井水含碱量很高,有苦味,烧开了上面还有一层浮沫,不适合于饮用,更不能用来泡茶。这就是为什么在过去成都的茶馆都打着“河水香茶”的幌子。但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于人口增加和不重视环保,大量的废水排污,河内水质变差。在1990年代,成都对府南河进行了大规模的整治,改良水质,修建了沿河公园,种了柳树花卉,成为市民休闲的好地方。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府南河成为成都的一张名片,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城市整治工程,1998年获联合国人居奖。因此,由于这种宜人的环境,催生了沿河很多茶馆的出现。

沿府南河,柳树下,风景不错,是坐茶馆的好地方。不过当我到达时,天空飘起毛毛细雨,堂倌们忙着把塑料椅叠在一起。这里的茶馆用的都是塑料桌椅,没有老茶馆的风味。服务员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男的穿短灰裤、短袖白衬衫;女的围花围腰,算是工作制服。

我见雨不大,还是选一柳树下的桌子坐下,茶是5-20元,看来府南河边的茶价,比一般的小茶馆要高一些,最低都是5元。街角的小茶馆一般是两元甚至一元起价。我要了一碗5元的,男堂倌问,“不喝更高档的么?”答,“不了。”那时我对喝茶一点都不讲究,对茶的质量和品牌也没有多大的辨别能力,无非感觉比喝白开水要好一些而已。

茶来了,并放一个热水瓶在桌上。这样便不用给我掺茶了。我见每个有茶客的茶桌上都有一个热水瓶。其实没有堂倌师傅掺茶蛮好的。虽然这不是过去老茶馆的传统,我倒是喜欢这种方式,自己免受打扰,也免了掺茶师傅的劳作。

看一下周围,大多是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显然是情侣。我旁边一桌是三个年轻人,从他们的言谈中,像是做生意的,其中一人还用手机接电话。由于下雨,人们大多移到屋檐下,有一桌是一男二女,其中一个姑娘还抽着烟。

不时有卖报的在吆喝,“早报!商报!华西报!……”(即《天府早报》《成都商报》和《华西晚报》)。有的骑自行车,有的走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中年妇女,看起来从农村来的,挑一副担子,一边一个桶,上面还有装作料的瓶瓶罐罐,吆喝着:“凉面!凉粉!豆花!……”但未见有人买。一会儿又见一老太婆托着一盘子,上面都是香气扑鼻的白玉兰花,也未见有人买。

坐了一会儿,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走来,手上拿着一把签,问,“算不算命?”问,“怎么算?”答,“有看相、看手、求签。”问,“多少钱?”答,“8元。”“好,那你就给我算一下吧。”他在对面的一只椅子上坐下。

我说:“先说说我的事情,看你看得准不。”

他问:“多大年龄?”

答:“44。”

他又看了看我的面和手,说:“你95年和98年有凶。”

我说:“不对。”

他说:“你要么95年,要么98年有凶。”

我说:“这两年我都有喜事。”

他又说:“你眉毛稀散,你一生一定很清闲。”

我笑着说:“错了,我一生都忙得很,你以为我在这里坐茶馆,我就清闲?”

我接着说:“算了,算了,不用给我算命了,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我问:“在这里算了几年命了?”

答曰:“三年。”

问:“听你口音不像成都人。”

答:“我从湖北来。”

的确,这位老人一口湖北口音,有点难懂。他说他现年71岁,从1980年代开始从事算命,自学而成。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皱巴巴的书,我拿过来翻了一下,是《神相全书》,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他说原来是农民,只读过几年私塾,现在算命生意不大好,说最好时一天可挣四十元左右。顾客对算命满意,最多时给过20元钱。

他对我说:“看你眼睛很有神,像是有学问的人,你肯定从事的职业是文,而不是武。”

我说:“这谁都能看出。”我问他:“你说我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答道:“大学毕业,研究生。”

我说“我是教书的。”

问,“在哪里教书?”

答,“在大学教书。”

我付给了他钱,说:“如果你想去揽别的生意随时可去,如果想给我再摆摆龙门阵,我也欢迎。”

他问:“你在这里要坐多久?”

答:“到2点一刻。”

他说:“我回去拿本书来,大约个把小时回来,有些地方不大看得懂,想请你帮忙。”

我看了一下表,当时约1点钟,“我等你到2点20。”说罢他便急匆匆离去。

当他正和我交谈时,我见一位长发长须,有点道士风度的算命先生走来,我问你认识他吗?他也在这个茶馆算命吗?答是的,但他并不理睬那道士,那道士一转身便慢慢离去。但他回去拿书时,我盼望那道士能再过来,但始终没有出现。我猜想道士可能避免两人同在一起揽生意,引发争执,便有意不到这边地盘。看来他们也有同行的默契。

一会儿一个小青年操着外省口音,请茶客们填个问卷调查。他说他是西南交大98级的学生,帮教授搞这个调查,他今天要完成六十余份,现已完成三十余份,全班学生都参加了,共要收回调查几千份。我见问卷两面共有十几二十个问题,都是多项选择,诸如:你认为购车最重要的因素有:A.质量 B.经济 C.价格 D.外形等;又如:您愿购哪种国产车,下列若干国产车名字;其他问题还有如:近期打算购车吗?购哪种价位的车?我说我对这些情况不熟,旁边也有人说同样的话,但那位大学生说没关系,随便填,我真的就随便填了,没花多少时间。但我见坐在我邻座的三个小伙子花了颇长的时间才填完。

突然雨开始大起来,客人们都移动到屋檐下去躲雨。我便端着茶碗转到另一边有遮檐的廊上,那里倒很热闹,人们为躲雨都挤在那里。在这边我也没有发现那道士,但见一个中年胖子正在给一个年轻人掏耳朵。

差几分到二点,我见那算命先生匆匆走来,并用眼睛寻人,我便出去向他招手。他进到廊里,拉一把椅子坐下,从包里摸出一本翻得很旧的书,我见封面写着《鲁班全书》,也是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1999年版。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图形和文字解释,大意是订兽牌可使邻友和睦。书中讲了该牌有多大,怎样钉,钉什么位置,等等。文是文言文,无标点,印刷十分粗糙,显然是盗版书。文中时称“兽牌”,时称“善牌”,显然“善”是“兽”的误印。所谓“兽牌”就是以神兽牌作为辟邪物,挂于民宅的门楣,有狮头、麒麟等。说实话,文中用的一些词可能是风水的“专业”词汇,我亦不懂,也只好根据我的理解给他解释了一个大意。

看时间已是2点20分,由于下午还有其他事情,便告辞了。那算命先生问:“还来茶馆坐坐吗?”我答曰:“有空时会来的。” 可惜后来没有机会再去那家茶馆了。

王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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