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桂林
来源:“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微信公众号
引 言
碑铭是台湾史研究中最常见也最重要的史料之一。早在日据时期,石坂庄作就编辑过碑铭集《北台湾的古碑》。台湾光复以后,学术界对碑铭的搜集整理得以大规模展开,既出版了分区域的碑铭合集,也出版了断代性的碑铭选集,还推出了专题性的碑铭汇编。迨至20世纪90年代,台湾图书馆与成功大学合作开展“采拓整理台湾地区现存碑碣计划”,对全台区域内2000多件碑碣进行拓本采制,并据此编印出在时间上涵盖了明清、日据和光复后3个时期,在区域上覆盖全岛的共16卷(册)的《台湾地区现存碑碣图志》。同时,台湾地区图书馆还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台湾碑碣拓片”数据库,将2039笔拓片录文放在互联网平台上供读者使用。台湾文献馆也推出了“碑碣拓本”数据库,将典藏的2864笔拓本扫描,供读者在互联网上使用。比较该两个数据库,可以发现收录碑碣多有重叠。
这些碑铭资料的收集整理成果,为学界开展相关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例如,有学者利用“示禁碑”研究清代台湾的社会治理,也有学者通过碑铭资料探讨清代台湾士绅、族群与地方权力之运作,还有学者透过碑铭考察台湾历史上的民间信仰,或利用碑铭等文献分析闽台乡族联系等。
总的来看,学界对清代台湾碑铭的研究已取得相当丰富的成果,但相对而言,对日据时期台湾碑铭的研究似乎仍不充分,这种状况与该时期碑铭的丰富存量是很不匹配的。台湾地区图书馆“台湾碑碣拓片”数据库收录的2039笔拓片中,明清时期(主要是清代)有1059笔,而日据时期也有857笔,二者在数量上实堪分庭抗礼。而若从年均数量来看,日据时期台湾碑铭的年均产生量为17.14通,更远在明清时期的年均4.18通之上。日据时期台湾碑铭为何密集地出现,它反映了日据时期台湾社会的哪些历史面向和发展趋势?在这方面,陈小冲的研究非常值得注意。陈小冲发现,尽管日据时期出现了各类“涉日碑铭”,反映出台湾社会逐渐打下殖民者的烙印,但是台湾碑铭文献的主要大类——祠观寺庙类碑铭仍然没变,传统中国文化体系依旧是碑铭的主基调,50年的殖民统治并未使台湾人与在台日本人于精神文化层面达到交融,“他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从而反驳了种种所谓台湾社会“日本化”的论调。这一研究视角和基本观点,是很具有启发性的。
学界以往更多地是将碑铭作为重要的史料来源,却往往忽视了其作为“物”的社会文化面向。实际上,众多碑铭被刻意地置于公共空间中展示,不仅起着定义公共空间的作用,而且还参与了特定的历史进程,影响了历史发展的走向。在日据时期,台湾的碑铭传统面临着殖民统治的新情势,其叙述结构和形制样式乃至空间装置等,都出现了诸多新变化,这些新变化如何呼应制作者特别是殖民当局的用意,而产生出不同的政治文化意义等,均为可资探讨的新论题。在这方面,陈百龄、铃木惠可等少数学者的研究很值得重视。陈百龄以新竹市郊日据时期的“皇恩山重”碑为研究线索,结合相关资料和计算机网络方法,分析参与立碑的士绅群体之间的关系脉络,探讨日据时期台湾士绅因应时局变动的策略。铃木惠可则通过《台湾警察官招魂碑》的个案,考察招魂碑建设的历史过程和社会背景,反思这类碑铭的出现与日本殖民主义的互动关系。但总体而言,这方面的研究无论是个案的积累,还是研究的广度、深度,仍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基于此,本文尝试以日据时期的台湾碑铭为研究对象,探讨它在维系中国文化传统的延续方面所起的作用,分析殖民者如何通过改造碑铭叙事主题,引进碑铭新形制和空间装置新方式,以期实现公共空间殖民化的目的。限于篇幅,本文将考察的区域聚焦于台北,除特别说明外,文中所引碑铭皆出自林培夫主编的《台湾地区现存碑碣图志》丛书之《台北市·桃园县篇》和《台北县篇》。
一、碑铭传统的延续
有清一代,地方政府经常通过树碑示禁的方式来约束基层公务人员的需索行为;地方社会也常以立碑的方式,将“公议禁约”广而告之,使大家周知。地方上的各项公共事务,诸如修建桥渡水利、举办慈善事业、开展地方教育,甚或积累宗族产业,也常通过树立碑铭,稳定举办方式。可以说,碑铭作为中国社会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已融入到台湾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与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结合在一起。
日据时期尽管面临外来殖民政权,但台湾社会通过立碑纪事延续中国文化的传统却并未中断,反而呈现出愈发兴盛的样貌。台北地区日据时期留存至今的碑铭共有92件,数量远远超过清代的60件(见表1)。为便于分析,兹将日据初期、中期和后期出现的碑铭,分别列为表2、表3和表4。
二、叙事主题的改造
日据时期台北民间碑铭传统的长期延续,表明即使是被强行纳入殖民统治之下,中国文化传统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当殖民政权逐步巩固统治秩序后,也开始强势介入当地的碑铭文化,试图在中国碑铭文化与日本殖民统治之间进行主题“嫁接”,以期扭转本地原有的碑铭叙事主题,并将其驯化为支持殖民统治的工具。
日本历史上长期受到中国碑铭文化的影响。日本留存至今最早的碑铭始于7世纪,至9世纪上半叶共修建了20多座,均与来自中国和朝鲜半岛的渡来人有关,是日本律令国家形成过程中吸收大陆文化活动的一部分。此后,随着佛教的发展,板碑、五轮塔等石刻文化盛行,其中尤以关东地区最为集中。江户时代,又出现了墓碑、表彰碑、歌碑等,“接受了中国的石碑文化”。而这又是与“儒教、国学的渗透以及识字人口的飞跃性扩大”直接关联。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政府频频对内对外用兵,各类战争纪念碑、神社供奉石造佛的建造大增。因此,江户以来的日本文人,特别是拥有一定汉学修养者,对中国碑铭传统是非常熟悉的。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那些被日据当局延聘至台的日本文人,在担任各级殖民官员或从事具体的企事业工作中,“发现”自己熟悉的中国碑铭文化在台湾随处可见。他们深谙中国传统碑铭的书写形式和功能作用,故上至总督和民政长官,下至街长和警察官,都热衷参与本地的碑铭书写,试图通过正面形塑殖民统治的形象,扭转台湾传统碑铭的发展方向。
1908年的《枋桥建学碑》是殖民当局主动参与本地碑铭书写的早期尝试。该碑回顾了枋桥林氏历代兴学的义举,讲述了林氏在“改籍后”仍然积极创建枋桥“公学校”,并记载此举得到了所谓的“政府补助”。该碑一方面着力塑造殖民当局与地方大族合作办学的正面形象,另一方面又通过台湾总督佐久间左马太篆额、民政长官大岛久满次撰文、日本著名书法家日下部东书丹的形式,使殖民官员和文人完整地参与中国传统碑铭的制作过程,其目的是将中国传统的碑铭书写纳入到殖民叙事的整体框架中。
在殖民当局驯化碑铭传统的努力中,直接称赞殖民官员“勤政爱民”,讴歌殖民统治“功绩”等成了常见的主题。例如伴随近代城市更新而开启的基础设施升级,往往被殖民当局刻意视作“德政”,不惜笔墨大事宣传,并立碑“纪念”。1919年《埋立地纪念碑》就记述了台北厅长井村鉴于艋舺沿淡水河一带,“地势低卑”“污水停滞”,每遭“河水泛滥”,而开展填土垫高工程。1927年《太平桥改修碑》则记载了太平古桥从木桥改为石桥的过程,特别提及基层殖民官员“莺歌庄长黄纯青氏闻而嘉之,以庄费补助金贰百圆”。1930年《五股坑道路纪念碑》,称赞五股坑道路的兴修,“其意亦在图斯地方之发展”“功绩固在不鲜”,并不惮其烦地列举了所“纪念”的众多“关系者”,包括台湾总督府地方理事官新庄郡守辛岛胜一、郡属庶务课长得武二、郡属角田忠义、五股庄长陈国铨、助役张添梅、技手王金生、嘱托梶田宣一、第八区委员陈屘、第九区委员李红等,此外还有22名甲长和109名用地捐赠者也碑上留名。
台北各地在日据时期兴办自来水工程,殖民官员在竣事之后要么亲自操刀,要么授意他人,很重视撰写碑铭以歌功颂德。1928年《汐止水道布设记》由汐止街长陈定国亲自撰文,记载汐止街自来水工程的兴办历史,称颂该工程使“我街居民七千余,从兹得享洁净用水,增进健康无疑也”。1939年《新庄水道记》详细交代了新庄自来水经伊泽府技师的实测,由阿久根街长不断陈情,始获准“敷设补助费各三分一”,但“居民”也要承担“同数”费用。全文最后切入殖民统治的“功绩”这一主题:“虽当道之加惠,是亦阿久根前街长之竭力为民请命,与伊泽府技师善为设计,故能终底于成也。”
日据当局为了最大化地攫取宝岛资源,提升榨取台湾资源的能力,敷设了纵贯全岛和深入中央山脉的铁道网,台北碑铭中也有不少以歌颂殖民当局铁道事业为主题。例如1924年的《故吉次茂七郎君之碑记》,撰立于台湾铁路宜兰线草岭隧道完竣之际,为纪念监督路线施工并死于任上的吉次茂七郎而立。1934年的《村上铁道翁略传》是日文碑铭,由曾任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的下村宏撰写,用于纪念被称为“村上铁道翁”的村上彰一。村上彰一参与了日本在东亚的殖民地如北海道、中国台湾、中国东北和华北等多地的铁道殖民事业,据称:
村上彰一曾追随松本庄一郎,加入北海道开拓使一行,从事铁路方面的工作。日本铁路公司成立伊始,又进入公司担任运输方面的工作,在职十有六年。在台湾纵贯铁路建设之际,村上彰一被聘任为从事计划经营的工作。后又在后藤新平伯爵的手下,参与到南满铁路及国有铁路的枢机事务中。还追随平井晴二郎到北京,参与中国的交通事业。
现存与殖民主题有关的碑铭中,还有一些是用来纪念日本“内地”移民的。1921年的《青山只女纪念碑记》,记述日本移民青山只女在台湾施治灸法,“效显如神”,并称颂其传播“灸点古法”“成就拔苦与乐之本愿”:
青山只女,肥后国冈崎氏之出也。生家代代传灸点古法,只女幼而受其术于祖父庄吉。及长,而控其蕴奥。明治二十九年(1896),渡台施之于诸人,效显如神,虽重患难病莫不治,真稀世之妙法矣!后世或恐斯术之湮灭而不传,爰建立地藏尊案,其珠数明灸点之肯綮,别编述其要领,传之于后世,以欲治救世之病患者。南无地藏尊灵,希垂慈眼,永爱护斯术,而成就拔苦与乐之本愿。
以上各种“纪念碑”,塑造了一个以“清廉干练”的基层官员、“无私奉献”的技术官僚、“造福”台湾的“内地”移民共同组成的殖民者群像,通过对殖民历史的刻意美化,试图对殖民统治的当下予以合理化。碑铭在此过程中被赋予了正面塑造殖民历史记忆、支持日本在台殖民统治的使命。
除了利用碑铭叙事主推“殖民有功”论外,日据当局还结合具体的殖民镇压事件,诬蔑正义的抗日武装活动,美化血腥的镇压过程,为死于其事的日军日警招魂。例如位于剑潭山的1908年《警察官招魂碑》,为据台以来死于职务的日本警察官而设。据警察官吏招魂碑建设委员会长,即警视总长大岛久满次声称,招魂碑的建设缘由是“本岛领有以来,警察职员因土匪、生蕃等之危害,或受瘴疠之侵危,而死没者不少,将来亦难保无战病死者”。为了弥补“奉公尽忠,忠实职务,至壮烈牺牲”者没有固定场所祭祀的遗憾,使“其永远表彰,死者乃得长久瞑目”,该委员会乃于台湾神社附近,“择土地高层之处,山水明媚之地,建立纪念碑”,“瞰视山川,作永久纪念”。
日本当局非常重视台湾的战略地位,不断派要员来台视察。1923年4月,裕仁皇太子(即后来的昭和天皇)走访台湾各地。这在殖民当局看来是一件大事,故在裕仁曾经游览的草山一带树立了《皇太子殿下御渡涉纪念》碑。次年裕仁结婚,台北五股一带又在庄役场种植罗汉松,树立《皇太子殿下御成婚纪念树》碑,以庆祝纪念。“太子碑”被反复树立,昭示着殖民帝国与殖民地之间对应的控制与被控制关系,通过树立碑铭这一仪式性过程,而得到反复性确认,而台湾的殖民地身份也在此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强调,并被迫以臣服之姿接受日本帝国的统治。
三、公共空间殖民化
中国传统碑铭中除了御碑等少数类型外,在形制上一般低调朴实,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本殖民者除了重塑台湾碑铭的叙述主题外,还强力引入包括方尖碑等在内的碑铭新形制,试图以其突出的外观来重塑公共空间。
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积极吸收西洋文化,也将欧美近代流行的碑铭新形制,特别是各种纪念性雕塑和建筑引入日本。如英国在维多利亚时代流行全国性伟人铜像,美国在南北战争后建立了许多战争纪念碑等,均影响了明治以后日本纪念性碑铭的制作。同时,日本还引进新的碑铭材料,尝试用钢筋混凝土等进行创作,这也使明治以后的纪念性作品相较以往不仅强度更高,而且能制作得更加高大雄伟。而且,日本随着近代频繁对内和对外用兵,特别是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之后,出现了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建造忠魂碑、慰灵碑、彰显碑的高潮。著名的例子如金泽市在明治十三年(1880)完成的《明治纪念之标》碑,安置了大和武铜像,表彰西南战争的战死者;19世纪90年代爱知县丰桥市为庆祝甲午战争结束五周年而设置了纪念碑等。随着日本强占台湾和开展血腥镇压运动,殖民者也迅速将碑铭新形制推向这个新纳入的殖民地,在全岛范围内开展了广建纪念碑的运动。
与中国传统碑铭相比,日本殖民当局引入的这些新式碑铭常常被配置于高大基座之上,形成了对周边环境的俯视姿态(见图1)。碑铭空间的此番操作,使殖民者对台湾的统治得以具象化呈现,也推动了公共空间的殖民化。
早在1907年,总督府就认识到在公共空间中建立新式的展示性碑铭的必要性,认为“纪念碑或形像之类”于“风教上利益攸关”。为了避免“建设妄想之灵,其弊端由此产生”,总督府公布“府令”第七十五号:“照得欲于社寺、庙宇、公园及其他众人来往出入之处,建设纪念碑或形像,以为永久保存之目的者,应具左开事项,禀请台湾总督许可。但于墓地并依惯例建设,以供礼拜之用者,不在此例。”具体而言,公私各界申请在公共空间设置纪念碑或形像时,必须提交九项资料:“一为设置纪念碑或形像所定处所;二纪念碑或形像位置表明地图;三如有业主或与其他有关之权利者有无应允;四纪念碑或形像所造物质制法并设计及绘图;五于碑面础石及其他之处,欲将文字表明其字样如何;六纪念碑或形像建设理由;七费用支法;八纪念碑或形像之管理及保持之法;九动工及完工期限。”
府令七十五号意味着殖民当局试图通过对“纪念碑或形像”的审查,垄断台湾社会对公共空间的定义,进而主导殖民地的文化发展方向。在这样的政策管治下,台湾各地此后建立起众多的“纪念碑或形像”。例如位于今瑞芳镇颂德公园的《颜云年颂德碑记》,1917年为纪念基隆豪绅颜云年而建,颜氏在日据初期积极与日本企业合作,接办了瑞芳的藤田组矿业。据云:
瑞芳矿山自帝国领台后,藤田组请得官许,一力经营。颜君云年热心矿务,自囗徙瑞,因矿务关系,常与藤田组接洽,交谊日敦,舆情亦惬。明治三十二年(1899)春,藤田组划矿山一部付君措置。君行开放主义,依旧时程式,分区划井,给人采掘,一方赖之。至大正三年(1914)秋,藤田组以君办理得宜、克尽地利,遂举矿山全部委办。君大开利薮,招徕远近,而有苏君维仁、翁君山英为助,成效卓著,产金为“全国”冠。其贡献于“国家”、社会,岂浅鲜哉!
对殖民统治的重要贡献者,当局往往不遗余力地,甚至不分其国籍地进行表彰。1919年“台北厅下加蚋堡台北城内书院湾五丁目五番户铜像建设委员总代”滨野弥四郎,申请建造バルトン铜像,以纪念英国籍公共卫生专家W. K. Burton(1856—1899)。バルトン,即Burton,即“爸尔登”,长期参与日本“内地”和殖民地的公共卫生事业,1896年应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之聘,担任卫生顾问技师,后因“获热”而致沉痾不愈。据后藤新平1916年所撰碑记:
我爸尔登君,以西历千八百五十六年生于英之苏格兰,长入大学,专攻卫生工学,余,技精照相,著述不为少也。明治二十年(1887),我帝国大学新设卫生工学讲座,君先聘之,并为内务省卫生局顾问,受大日本私立卫生会嘱托。前后十季,此间系君筹划者颇多,如函馆、秋田两水道。予在内务日,与君亲及之者也,君效力卫生思想之普及,劳绩显著,叙勋四等,受旭日小绶章。越廿九年(1896)八月,予在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之任,君亦聘卫生顾问技师。关与基隆、沪尾两水道,以及各地卫生工事,拮据甚勉。偶以获热去,养痾东京,不愈也。卅二年(1899)八月六日,溘然易篑。哀哉!自君捐馆,不出十余年,工程既其绪,瘴气岁钦[寝]其痕,不可谓不由君贻谋也。凡在新领土之民,钦仰德泽,讴恩不休。宜哉!乃胥谋勒诸贞石,以传后昆云。
该铜像除了顶端的半身铜像外,由下往上还包括底层基座、上层基座、碑足、碑身、碑口等部分。其中底层基座宽9.00米、高0.40米,上层基座高0.85米;碑足高0.90米,碑身高4.80米,碑口高0.40米。若不算碑口之上的半身塑像高度,碑身就达到了7.35米。(图1b、图1c、图1d、图1e)这就使バルトン半身像被擎托于高大的碑体之上,配合着宽大的圆形底座,显得十分突出,极富视觉冲击力。它与其他“纪念碑或形像”一道,将帝国符号和殖民象征嵌入到公共空间中,以高大身姿俯瞰着周边的空间,形成统摄全局的权力压迫感。
结 语
碑铭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它融入了台湾的历史进程中,与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进入日据时期以后,尽管殖民政权实行高压统治,但台湾民间却一仍旧贯,始终延续立碑纪事的传统,因此,中国碑铭传统在台湾不仅未曾中断,甚至还呈现出愈益兴盛的样貌。这也表明,尽管日据时期的台湾被外来的殖民政权所统治,但民间仍在中国文化传统的轨道中运行,中国文化传统仍然是维系台湾民间社会发展的有效资源。
但无论是传统祠观碑铭对殖民统治的有意无视,还是陈望曾等以“遗民”自居抒发的微言抗议,都在提示着台湾已进入一个被殖民统治的时代,“碑铭”遭遇“殖民”已不可避免。殖民当局通过各种场合主动介入碑铭的书写,试图建立一种以殖民统治为依归的叙事模式,又通过改造碑铭的形制和空间配置,将殖民统治的现实予以空间呈现和象征表达。公共空间从而改变了原有的性质,新式碑铭的空间操弄术在其中扮演着重要作用。
因此,日据时期台北的碑铭文化呈现出两极化的发展:一极是民间社会沿用长期以来的碑铭传统,始终延续中国文化传统;另一极则是殖民当局试图改造台湾碑铭的叙事主题,引入新的碑铭形制,努力将其驯化为殖民统治的资源和途径。两极的发展处于平行的轨道上,反映出在殖民统治时代台湾的“社会”与“政治”相互分离的实质,显示了被殖民者与殖民者之间难以弥合的结构性矛盾,昭示了二者尽管共处一岛,却在文化上相互区隔和各行其道的现实。
要深入理解日本在台湾五十年殖民统治的表现形式、本质所在和限度方向,从碑铭入手不失为值得尝试的一个方向。这也意味着,对碑铭这类长期以来被视为史料的文献,还应重视其作为“物”的社会文化面向。碑铭被刻意置于公共空间中,被赋予了特定的价值与目的,在参与特定的历史进程中,与特定的人、事、地发生了文化互动和政治交流,这些似乎已溢出了传统对碑铭“史料”价值的认识。历史学历来重视碑铭的“文字”,而艺术学更强调碑铭的“形制”,两种研究路径实有互相借鉴和取长补短之必要。只有将“碑文”和“碑身”结合起来,将“碑身”和“碑座”结合起来,将“有字”之碑和“无字”之碑结合起来,将“撰碑”“制碑”和“看碑”的完整过程结合起来,才有可能更加完整地理解碑铭的意义。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