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石头城的山地生活(下):照护土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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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蒋子祺结识是2023年杭州某书展活动,她邀请农民种子网络在书展活动上做一场关于留种话题的分享,那个时候知道她自己和一些在杭州的伙伴,耕种着自己的小菜园,对种子也很关心。再后来,得知子祺报名参加了食通社的生态农业实习计划,恰好农民种子网络通过实习计划招募石头城的驻村实习生,经过协调子祺选择了石头城作为她的实习地点,也就有了这篇文章中所记叙的观察、故事与心得。今年8月,子祺“暂别”石头城负笈香港,但如她所说,在石头城的这段经历“不会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欢迎有更多像她一样对社区生态文化感兴趣的伙伴来石头城生活、感受和实习。

——农民种子网络



来这里以前,我听农民种子网络的伙伴们说,在各地开展项目的村里,通常参与留种和保育种植老品种的都是妇女。我带着许多关于她们的疑问进入这里,却发现平凡而又千丝万缕的日常生活已经给了我答案。过去男耕女织的家庭结构已经不存在了,在城市快速发展的时代,村里自给自足的生产已经无法满足其经济需求,而如今农村的家庭结构愈发转向男工女耕,普遍情况是男性通常外出到附近城镇务工,女性则作为照护者留在家中,她们既要照料年老的长辈和年幼的晚辈,同时也承担了农耕生产的劳动。在家里,她们作为照料者和生产者的身份无法分割,从土地到餐桌,她们所投入的劳作也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在这交通不便的偏远山地里,在家务农获得的收入远比不上进城打工,小农的农业生产在村里依然是“挣不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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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云姐在剥玉米种子,准备今年的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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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珍姐背着小孙子在她的小麦地里。


然而村里“挣不着钱”的状况,在石头城,由于近二十年来旅游业的发展,也有所变化,一定程度上带动了村里的经济发展。这十几年里,许多家庭都陆续重修房屋,开起了民宿、客栈。而这里大多数家庭客栈的经营,都使得家庭中的妇女得以将自己的照料劳动(无偿的再生产劳动),转化为经济价值(有偿的生产劳动)。打扫卫生、铺床、做饭、洗碗,这些女性每日在家都在日常进行的劳动,在民宿的经营形式下,成为游客们付费的服务。我在石头城相处的几位参与农民种子网络的妇女骨干,除了干农活儿之外,都以不同方式在村里从事服务业。张秀云目前是丽世酒店石头城店的经理,和秀勤与木书记的家里也一直经营着家庭客栈,李瑞珍虽然因为现在要带小孙子,空闲时间不多,但有时也在村里做厨师,前几年她还不需要带孙子的时候,还替村里另一户人经营客栈。而妇女们在家种地、养猪、酿酒、榨油的产出,也都成了游客们餐桌上的消费,得以为家里增添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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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田地与家


因为住在木书记、和秀勤的家里,秀勤姐自然成了我每天朝夕相处最多的人。三年前她的膝盖坏了,动了大手术,术后需要慢慢恢复,一直行走不便,这两年状况有所好转,但她已经无法再走着漫长而陡峭的山路下地干活了。虽然家里好几亩的承包田不种了,可秀勤姐依然每天都在作为菜地的自留地上忙活,每天背着满当当的箩筐往返于菜地和家中。之前因手术腿脚不便难以去地里,家里的阳台也成了她的菜园试验地,除了种花,还种满了各种茄子、辣椒、草莓等等。菜地里的菜总是一年四季都在种和收,这一块地的萝卜拔完了,又要换一块种上,那一块黄瓜结果了,又要种上新一块,菜地里一年四季都持续种着二三十种作物,供应着餐桌上的蔬菜,以及牲口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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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勤姐的阳台也种的满满当当。


除了经营家里的客栈,秀勤姐的另一个身份是村里的村医。她家也是村里的医务室,不时有人来寻药打针,曾经,她还是村里最后的接生婆。秀勤姐小时候没有读书,十七岁才去丽江读了学医的中专。她说那个时候特别后悔小时候没读书,认字特别困难。因为她妈妈希望子女读书,所以她的哥哥姐姐都读书了,但她自己不想读书,觉得很难,老师整天要打骂,而且会用一种带刺的荨麻来打人,被打以后会疼一天一夜。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师曾经说:“等到2000年四个现代化了,你们这些人不好好读书,以后外面的汽车开进来了,你们就在这里背着粪,给汽车让路。”可是没想到,离老师当年所说的2000年的四个现代化又过去了二十多年,村里的人们还是在背着一筐筐粪走到田里,汽车虽然是开进来了,但也只能停在村子最上边的停车场,所需的物资和田里的产出还在靠人背马驮的方式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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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勤姐用旧衣服缝起的背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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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勤姐上门去给一个老奶奶打针。


秀勤姐从1987年左右开始学习接生,在村里接生到2005年,大概接生了有三四百个小孩。她在镇上卫生院里学习的时候,医生让她们这些实习生去接生引产的妇女做练习。那时候计划生育,那些超生被抓来引产的人,怀孕八九个月了,都要引产下来。那会儿引产的也多,镇上卫生院里每天都有一两个。秀勤姐还给我讲过有一个被抓来引产的女人,当时医生还在忙,她在等待的时候羊水已经破了,但她为了把孩子生下来没有给医生讲,忍着剧痛晚上自己偷偷跑到外面(田地里)去把孩子生了下来。过去秀勤姐接生的时候这里的妇女都是在家生产,因为路还没有通到村里,等路通了人们也纷纷外出,生孩子都要去医院里了,然而如今1万元左右没有医保覆盖的生育费用也给村里的家庭带来不小的负担。


秀勤姐的性格特别温和,从不生气,但她似乎有些不自信。她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是一样都不会”“我是最没用的一个人了”“我是最不会跳舞了”“他们都最厉害了,最能干了”。可她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默默家中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包揽在了自己身上,从一早起来就在厨房里忙活,一日三餐,三次喂猪喂鸡,洗碗打扫,在菜地里耕种,回到家里择菜。在她看来,做饭做家务都还不算是干活,下地干活才是真的干活。纳西族的传统里,男人是不进厨房的,与大多数其他民族村落的情况一样,男人通常是要出去挣钱,或是操持大事的,比如,村里的祭天和求雨的仪式是女人不能参加的。男人们极少操心繁重而琐碎的家务劳动,但女人们却也一样要背着沉重的背篓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也许像秀勤姐一样的村里的女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家所承担的这些家务劳动是多么的重要!正因为有她付出的这些做饭、洗碗、择菜等等琐碎的劳动,才真正将土地和餐桌连接在了一起,是她们每日这些未被赞颂的劳动维系着土地里的生机和一家人平凡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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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勤姐在把猪草剁碎做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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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勤姐的餐桌。


我在村里相处的其他女性身上也看到了许多令人敬佩之处。张秀云是有名的“玉米妈妈”,她的地里种着十几种老品种的玉米,还自己通过杂交技术选育了几种自己的糯玉米品种。秀云姐现在作为石头城丽世酒店的店长,既要管理着一家酒店,同时还要操持着家里好几亩田地,但她总是乐观爽朗地笑着,自认为地里的劳动并不辛苦,而是快乐的。秀云姐的娘家在金沙江下游方向的另一个村子海龙村,离石头城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听她说,过去在路不通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背着刚出生的大儿子回娘家,需要走两天的路。而像秀云姐这样远嫁的女性,也总是在自己往返娘家的旅途中带着种子迁徙。秀云姐娘家的菜地里种着她自己杂交的糯玉米“秀云1号”。秀云姐家的小麦地里还种着她舅妈家嫁去山东的女儿带回来的山东小麦。今年5月,秀云姐在农民种子网络支持下赴秘鲁马铃薯公园交流访问,观摩到了秘鲁各种奇形怪状的传统玉米和洋芋品种。然而,传统地方品种如果跨越半个地球的长途距离来到新环境,可能不适应当地水土。因此,秀云姐在种子试验中,通常在播种前精心观察和挑选好的种子,确保每一粒种子都充满生命力。种子正是如此随着人的脚步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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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云姐家里挂着十几种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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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秀云姐娘家的火塘旁吃烤玉米,这些玉米正是她培育的秀云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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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云姐保育的丰富多彩的玉米和洋芋品种。


我在来到石头城时,也怀揣着几包老品种番茄、生菜和罗勒种子,它们对于石头城而言算是域外品种。过去几年我在家里的小阳台上尝试种植,这次将它们种到了石头城的山地里。番茄在这里充沛的阳光下生长得尤为茁壮,经历了三个多月的育苗、移栽、搭架、施肥,我终于在这里吃上了味道浓郁的番茄。原本来自欧洲的甜罗勒对于这片土地和人们来说是陌生的味道,但却很受欢迎,秀勤姐在各种菜里都时常放上几片罗勒,丰富了餐桌上的口味。这些“新品种”作物在秀勤姐的菜地里留种,也许还会在我离开以后继续留存在这片山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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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种下的番茄,7月底到8月初开始丰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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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番茄还在持续丰收中,秀勤姐给我发来了照片,可惜我却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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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书记与他的乡愁


石头城的木文川书记是一个特别的人。我最初的印象就是木书记的脚步声,往往一早起来就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原地小跑的踏步声,因为他给自己定下了每天最少要完成两万五千步的运动目标,于是一有空闲时间他就揣着手机小跑,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绝不落下,即便是原地也要脚踏实地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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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书记带我徒步太子关后站在村委会门口。


木书记的故事要从1993年开始说起,那年才19岁的他,机缘巧合之下开始从事旅游业,在村里带外国人的旅行团徒步。徒步的路线是从石头城经太子关,从金沙江畔高耸的这片山里一路走到泸沽湖。那个年代已有外国人向往着这一片未知的异域,也许是约瑟夫·洛克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曾向西方展现了一个神秘美丽的古纳西王国,外国的徒步爱好者们比中国游客们还要更早踏足这里。而木书记作为本地的徒步向导,他也早早就学了英语,能跟远道而来的外国人交流。也是在他最早开始做向导,经营家庭客栈以后,石头城的旅游业由外国徒步客的带动下一点点发展起来。木书记在2000年后做了石头城的村长,后来又当选为宝山行政村的书记,他对发展乡村文旅有自己的看法。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大的投资迅速进来,会对村里的生活与生态造成怎样的破坏。他总是想着,要做得小一点,慢一点,才能长久地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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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木书记在稻城亚丁。供图:木文川,摄于1999年冬。


他自己的为人处事也是同样的真诚,虽然嘴上总是爱开玩笑。木书记常说,“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已见过太多在石头城来来去去的人们。无论是短途落脚的游客,还来做调研的学生、学者,或是像我这样因公益机构而来此驻地一段时间的实习生、志愿者,每年总有一些外来者因各种不同的原因来到这里。整个7月里,我都与木书记一起接待了好几拨研访者。有些人抱着对这里的某种期待或预设,也或许因与期许的落差而感到失落。如今乡村已经成了各种学科研究、艺术和文旅行业的「田野」,而对于一直在此地生活人们来说,这片「田野」是他们的家,无论带来何种改变,外来者总是经过并离开罢了。但木书记也深知村里所面临的未来的危险,与其他许多大山里的村落一样,走出去读书工作的年轻人不再会返回家乡辛苦种地,村里最年轻的种地劳动力都已经年逾50岁,在这一代人的城乡分隔中,独属于本地的耕种智慧也难以再延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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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书记与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杨立新老师一行人在石头城的种子库交流。


我初到石头城时,跟木书记一起走在山间小路上散步时,他就时常随手拔起路边的各种野生植物告诉我它们的作用和药用,那时他就提及,整理记录这些植物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而我也开始留心山间与田间的种种植物,跟着他们认识植物的纳西语名字和各种用途。后来我们决定要一起收集并整理石头城本地野生植物,以生活中常见常用的50种为目标,最后编印成了一本小志。木书记认为,即便以后田地都没有人种了,这些野生的植物也会在这片它们已经适应的山地里生长下去,而我想,认识这些植物,也就是去认识一种独属于这里的生活和劳作的方式,当我开始熟练地抓起一把路边的「hua zhan」(戟叶酸模)的叶子揉搓在被蚊子叮咬的包上,我似乎建立了与本地更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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戟叶酸模,有消炎止痒的功效,嫩叶可以喂猪,以前也做野菜食用。


对于木书记来说,这三十年来村里的变化也很大。路修通了,电通进来了,家里多了电冰箱、洗衣机、电饭煲这些现代的家用电器,而随之消失的是种种小时候的生活方式,这些也成了他心里总是挂念起的乡愁。木书记很会写作,时常会写一篇千字的小作文,讲述一段他记忆里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关于田间午餐的回忆,有关于石头城的仙人掌,有小时候抛石子的游戏,他还为我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播种与融入”。我与木书记约定好,等他写完20篇,我要为他做一本小书。我一直都很喜欢做书的过程,无论是为石头城做一本野生植物小志,还是要为木书记的乡愁做一本书,作为实物的书也是一种友谊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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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本地野生植物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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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书记为石头城本地野生植物小志写的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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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8月中到了离别的时刻,那天早上木书记送我们来到村上头的停车场,刚好秀云姐也要同行,上次我与她回娘家时碰到的一位老奶奶去世了,她与妹妹赶回去悼念。和立秋姐姐正好背来了她家刚收回来的核桃,要请货车带去丽江卖。临行前,立秋姐还往我背包里的空隙处塞满了一大把核桃。我就像是从这个村里出去远行的女儿一样,行囊里带着秀勤姐熬的核桃油、鸡枞油,家里的假酸浆籽和秀云姐的玉米种子,过去这几个月里我也有过几次进出,这次的离别却显得有些沉重,车行到半山腰,我还能远远望见木书记在慢慢沿着公路往村委会走去。这条我们一起走过许多次的路,这片我如此熟悉的山景、植物和人的故事,已经变成一种我身体里具体而深刻的印记,不会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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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村里的妇女们一起穿上了纳西服装打跳(我穿着秀勤姐的衣服,那天穿服装的原因并非节日,而是有游客特意出钱请妇女们穿民族服装打跳。

- 这是食通社第 644 篇原创 -


食通社

作者

蒋子祺

一直在业余地从事艺术相关的创作与工作,经常不自觉地拥抱各种“小组/集体”。过去几年间因为开始在阳台上种番茄的契机而开始关心农业、土地和种子,也更加珍视与身边的人及其他物种的关系。今年的生活从杭州伸展到云南和香港,正在向更多来自不同背景的人学习。希望能在一段时间后,过上真正在一片土地上耕种、向土地学习和汲取的生活。


石头城村民的宇宙观、自然观和人生观是怎样的?

了解纳西族的文化


关于生态农业实习计划

“生态农业实习计划”项目于2021年由食通社发起,旨在为有意从事生态农业的年轻人和成熟的生态农场提供支持,让年轻人通过实践掌握务农知识和技术,也能把资深农夫的经验总结、传承下去,同时也为农场输送高素质人才,为农村社区注入活力。


截至目前已完成三期招募,共计支持60余位伙伴进入全国十余家生态农场,展开3个月至1年不等的农场实习。


除注明外,文中插图均由作者拍摄

编辑:管奇 梅颖

版式: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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