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南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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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屋前种着桑树和桂树,沿着竹篱笆是石榴树,正结着一个青红色圆球。院子里铺着平整的灰色水泥坪,中央一口井。

那年我大约八岁或者更小些,暑假里第一次到祖父农村老家,第一次在超市的禽蛋生鲜铺之外看到肉的前世:猪圈里的猪、兔笼里的兔和满地自由走的鸡,也是第一次在真实世界里看到井。当看到亲戚家的女人们摇动辘轳,变魔法一样,空桶落下,满桶升起,只觉得是个玩具,这天屋里既然来了(我们这批)远客,大人们都在进进出出切配备餐,一时有人到井边要打水洗菜、杀鸡杀鱼洗地,我都霸着井,说我来我来。多么好玩。我一次次打水,不亦乐乎——直忙到太阳升到正中,直等到祖父呼唤我进堂屋吃饭。

因为新奇,所以只觉得一切都似游戏。亲戚又好客,大家宠着我,更让我觉得怎么样任性地玩都可以。从鸡窝里掏蛋出来,可以,抓着兔耳朵提起那团毛球摸,可以,摘下树上的石榴玩,可以。大约就是抱着这样的自得,所以那天在乡间午餐之后,当大人们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闲聊时,我独自绕到堂屋后面,发现地面上铺着绿油油的叶子,叶片的间隙结着几朵黄灿灿的花时,想也没想就摘了一朵最大的。

这花挺好看,五瓣小手张开,如同海星一样,“像《海绵宝宝》里的派大星。”我举着它走进堂屋给祖父看,似乎没有留意其他人是什么神色。晚间坐车回上海,我大约还捏着那朵花,长途汽车令我瞌睡,而花瓣早蔫了,下车时我随手哪里一搁,便浑忘了。

回上海后,亲戚打来电话确认平安,同时不经意提了一句:小姑娘摘了南瓜藤上的花!挂了电话,爷爷转述了一下,并无苛责的意思,却叫我面子上挂不住。同时,我也觉得不理解,并不是从花园花圃里摘了一朵名花,只是从匍匐满地的叶片间摘了一朵野花而已,看起来无甚贵重,有必要特意提吗?于是赌气回学校上学。

暑尽秋来,中秋节后就是国庆,假期的晚上,我随父母去祖父母家吃饭。他们说节前乡下的亲戚托人送来一篓螃蟹、鸡蛋和鸡,还有糕饼。随车同来的,是一只大南瓜。然后祖父说,亲戚又说起我,本来应该送来一个更大的瓜,可惜了,“要是小姑娘没摘藤上的那朵大花。”

对我来说,那只是一朵花,和绿化带里的一朵蒲公英差不多,我喜欢,就摘了把玩一下,有什么大不了呢。但对农人来说,花的本质是果的前提。那次为招待我们去吃饭,亲戚杀猪宰鸡,买鱼买虾,他们不心疼食物被客人吃掉,那是劳动成果应该的去处。但他们心疼一只期待中的南瓜的夭折,因为那不是劳动成果应该的去处。它被淘气鬼无缘无故摘掉。她摘掉它,仅仅是为了玩。因为这份不应该,他们耿耿于怀。

我盯着厨房里那只南瓜。

一朵巴掌大的花原来会变成那么大的果实。

我想起我拼命在水井边打完水的时刻,我记得自己汗流浃背,直起身来能望到不远处的一片农田,样样东西与城里不同。

平日里我也常随母亲去城市的农贸市场里买菜,我能辨认它们作为商品被陈列出来待售的样子。我能分清大米和小米,青菜和菠菜,番茄和茄子,但它们还“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完全不认识。

我完全不认识种在田里面的绿色植物究竟是什么庄稼,也不认识攀援着藤条升起来的是什么菜蔬,但风吹过那片绿色,传来有节奏的声浪,真真切切,不是为了被称重,不是为了被烹饪。其间,也夹杂着无数昆虫的声音,它们正在急促地交谈。低低飞过的蜻蜓,后面跟着身形灵巧的燕子。溽暑蒸腾中,天地辽阔,云朵那么大,每一种生物都是有生命的,万物热闹。

那一个刹那,那朵南瓜花尚没被我摘下,还在堂屋后面的空地吐着它的蕊。它是匍匐满地的藤叶中最灿烂的星,本来做了一个长长的倦梦,梦见自己即将结成农家今夏最大的瓜。(沈轶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