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狄金森的书写之景 | 书评 ·诗歌

这并非仅仅是一本书,一部诗集,《绚烂的空无:艾米莉·狄金森的信封诗》让我们联想起书籍这一载体的最初形态:一扎精心梳洗过的纸莎草,被细密地缝成书册,幽暗的手写字迹在其上风蚀,如同琥珀中的昆虫化石。翻开这本厚重的大书,我们仿佛置身于一场永无止境的展览,不单单可以欣赏狄金森诗歌的原作及其在汉字中的分身,另外还能看到一比一复刻的狄金森信封诗手稿原件,为此编者选择了罕见的超大开本,以求书页能够像展柜一般容纳这些图像,原原本本地呈现手稿的每一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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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生活在印刷时代的诗人,狄金森的写作却很大程度上偏离了那个时代的常规。众所周知,狄金森生前鲜少发表,她的两千余首诗几乎都以手稿的形式被保存下来。但她并非出于对自己诗人身份的避讳而拒绝发表,狄金森的诗歌也常常见诸她的信件,以一种私人的,亲密的方式,流通于寄件人与收件人之间,拆信时的期待让这些素朴的分行字迹更加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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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烂的空无》中的诗,大多是狄金森后期的作品。得益于经验丰富,有着多年档案处理经验的编者玛尔塔·沃纳与身兼诗人与视觉艺术家双重身份的珍·伯文的合作,《绚烂的空无》汇集了狄金森以信封为载体写作的所有手稿。这些手稿仿佛苔藓般汇聚着狄金森写作的微景观,珍·伯文称之体现了一种“新英格兰的节俭”。或许诗人并没有刻意选择信封作为其写作的载体,但信封本身却让这些字迹有了意义。设想一下,诗人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使之成为一个相对规整的空间,就仿佛剖开鲸腹一般,被打开的信封,显露出一种缄默,正是此种缄默包含着,孕育着信纸上那喧嚣且热烈的书写。一般人在读完信之后便会把这缄默与信封一道弃置,很少会想到再次将信封征用为书写的空间,因为这空间即使已被诗人的巧手裁剪得相对规整,也仍像一块直升机停机坪,被扰动的凛冽空气肆意地在其上留下豁口。但狄金森却从不浪费一寸空间,即使细小的信舌上,也有她用铅笔写下的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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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阅读狄金森最好的方式,依然是跳开印刷文本,直接观看她所留下的3507件手稿。这些手稿的三分之一已以影印本的形式面世,如1981年出版的两卷本《狄金森手稿册》,完整收录了40册狄金森手工缝制的诗笺以及一些零散诗作,计1147首。而自20世纪90年代起,玛尔塔·沃纳就“以其训练有素的开创性的转写工作,把狄金森的手稿准确地呈现为印刷书籍的形式”。

但为什么比之印刷文本,手稿对于阅读狄金森来说更加重要?很多19世纪的作者都有手稿存世,可这些手稿只是印刷文本的准备稿,这些手稿的作用,在于它们保存了作家文本的最初形态,如同一块处女地,我们看到它们,同时穿透它们,因窥见了它们日后的生机而有一种重回写作现场的欣喜。然而在狄金森那里,印刷文本未必是其作品的完成。她狂放的字体、难以辨认的大写字母、以破折号为代表的非常规标点形式、短促的诗行与繁杂的异文,使得她的许多诗歌几乎难以被转写。尤其在信封之上,她写下的单词,仿若星星般弥散于纸面,词间距极大,为了尽可能地利用信封狭小的书写空间,有时她还会以折痕为界,将文本分栏书写。所以,很多时候,作为诗歌文体标志的断行之于这些文本,是极不清晰的。因此,在没有印刷文本做参考时,我们所读到的诗句,碎裂成单音节诗行,此种构建诗行的方法,我们亦可在E·E·卡明斯的实验诗中见到。他最著名的《孤叶飘落》一诗,便使用所谓“书写异变”的方式,将单词从内部拆碎,变成一系列视觉符号,以模拟树叶飘落的动感。而艾米莉·狄金森的书写之景,也如同一片秋叶,摇落到了我们手中。

作者:谈炯程 编辑:徐征 校对:刘恬